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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深空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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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烊后,星雨去了洛南路有名的“Deep Space Bar”(深空酒吧),简称DSB。

她当然不是自己想去,只是在等车时看见“宋承宪”进去了,就跟了过去。

星雨从未去过任何酒吧。听陶然说,这一带除了咖啡店多,酒吧也多,夜生活十分丰富。与其它以蹦迪为主的酒吧相比,DSB相对安静,主打驻唱歌手和音乐演奏、有时也请人过来做脱口秀。鸡尾酒不错,小菜丰富,消费中等,是文艺青年喜欢的地方。十点钟后街上的咖啡馆基本上都打烊了,一些谈兴正浓的顾客会转移去DSB,就在马路对面,步行三分钟即到。

她要了一杯雪碧坐在“宋承宪”左边的吧台上,中间隔着一个人。除了音乐更响、光线更暗、人声更嘈杂之外,酒吧的环境与鹿城咖啡没什么两样。她心跳很快,紧张到浑身打颤,不敢往右边看。正好吧台的上方挂着个巨大的电视,里面放着歌舞节目,没有声音,她假装看得津津有味。没过几分钟,中间的那个人突然起身走了。她往右边瞄了一眼,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被“宋承宪”发现了。

“是您?”他的目光中有一丝喜悦。

“晚上好。”她急着答应,忘了口中还有雪碧,用力一咽,喉咙咕噜一响,粗野的声音令人尴尬。

“您喝的是什么?”他的声音有种港片的味道,“小说”读成“少说”,很好听的低音,深沉而笃定。

“雪碧。”

“纯雪碧?”

“对。”

“您是……对酒精过敏吗?”

“不过敏。”她举起杯子挡住通红的脸,“初次来,不大懂酒。”

“我略懂。这里的鸡尾酒不错,您喜欢哪种?我请您喝一杯。”

她不想让自己显得轻率,也不知道一个正常的女生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点头还是摇头。

见她迟迟不答,他换了一种问法:“您喜欢哪些水果?”

“菠萝、橘子……”

“那就来杯Mai-Tai吧。”

调酒师故弄玄虚地在他们面前表演配酒,将手里一个不锈钢杯子摇得喀喀作响。

“我叫沈易。”他递给她一张名片,趁机坐到她的身边。

黑底白字,橘黄色的logo,头衔很简单——亚希集团,销售部经理。

她溜了一眼上面的地址:“您的公司在广州?”

“那是总部。我的老家也在那边,业务关系常驻江州而已。”他抿了一口杯中的酒,“销售嘛,总要到处应酬。今天咱们喝什么公司都可以报销,您只管尽兴。”

她接过Mai-Tai喝了一口,酸酸甜甜,除了浓重的果味,似乎没有太多酒精:“谢谢,这个很好喝。”

“别喝得太急,”他好奇地看着她,微笑从嘴角一直扩散到眼睛里,“您叫什么名字?”

“潘星雨。”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她以为他没听清:“星星的星,下雨的雨。”

“您是哪里人?”

“远阳,有听说吗?”

“有。出差路过——在祖国的另一端,离这很远呢。”

“是啊。您经常出差?”

“嗯哼。明天飞上海、后天去香港、一周后回广州、然后是南京、杭州、重庆——差不多一个月不着家,您说忙不忙?”

“太忙了。”

除此之外,他还创作了几百万字的科幻小说,保持着日更四千、连续五年不断更的记录。

沈易聊了一些工作以及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她听不大懂,不敢妄加评论,只好把嘴噘着,把头凑着,知道自己侧脸最好看,就把脸侧成45度对着他,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频频点头。吧凳很高,伸直腿也点不到地,她正好穿了一条黑色的牛仔裤,知道把腰扭到一定角度,让腿半垂在空中,会显得又细又长。

聊完了工作,他开始向她介绍各种适合女生喝的鸡尾酒——蓝色夏威夷、Pina Colada、新加坡司令——名字由来、主要配方、酒精含量——每样各叫一杯让她品尝。

他很有口才,也很放松,在混乱而陌生的场合里可以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他大她很多,但不好为人师,始终保持着平辈和尊敬的语气,说话语速很慢,像政治家。他应该是个很厉害的销售吧?星雨心想。作为一个读过几百本小说的人,她的笑点其实很高,却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像只快乐的小鸟,不断地咯咯乱笑。

交谈得越多,她越肯定他就是原木。他喜欢说“啊哈”或者“嗯哼”,那是原木最常用的语气词。他的父亲在天文馆工作,所以小时候的志向是天体物理,长大后向现实低头学了医学工程。刚上班的时候做过几年工程师,觉得乏味就进了销售部。

“我是个在家里待不住的人。”他说,“只要管理好自己的时间,出差并不讨厌。在火车飞机上我反而更加专注、效率更高。”

这正好解释了原木毫无规律的作息以及一年之中总有几次要请她代更的情况。

“您呢?”他慢慢转过身,面对面地看着她,“年纪这么小,应该还在读书吧?”

她嗫嚅着,不知道该告诉他些什么。个人历史乏善可陈,现在的生活也没有任何亮眼的东西。思来想去,诚实最重要:“没有。我是个焊工。”

他很惊讶,以为听错了,做了个烧焊的姿势:“就是用高温把两种金属融合在一起的那种吗?”

“对。”

“可是,您身上有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呀。”

“焊工的身上就不可以有书卷气了?”

他开怀地笑了:“当然可以有。”随即举出例子:女作家方方,成名前是码头的搬运工;刘德华出道前在发廊里给人理发;大导演卡梅隆当过卡车司机……Blahblahblah……她想从他的神态中找到一点失望和勉强,然而没有,他的谈兴无半分减少,反而更浓了。

她记得自己喝得并不多,两、三杯的样子,全身的肌肉却很快就使唤不动了:舌头发麻、肚子发热、脑子迷糊……而身边的沈易喝得更多,却依然眉清目朗,言行举止就好像还在咖啡店里一样。他先后支付了共计七百多块的账单。

星雨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十一点十分,心想再不走就赶不上末班车了,而且晚上还有四千字的小说要写,于是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谢谢您请我喝酒。”

沈易显然还在兴头上,听了这话微微一怔,似乎对他来说,夜晚还没开始。但他立即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了车钥匙:“您住哪儿?我有车,我送您回去。”

她没有拒绝,站起来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沈先生,我把您的名片忘在桌上了。”

他柔声一笑:“没事,我这有多的。”说罢掏出名片夹,抽出一张递给他,见她步子不稳,扶着她出了大门。

* * *

酒吧外面站了不少等车的人。

停车场就在门口,刚走几步,星雨身子猛地一顿,一只不知从哪里伸过来的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力量之大,直接把她从沈易的身边拽了出来,她一个踉跄,差点扑进另一个人的怀里。

抬头一看,是蓟千城。

不知为何,看见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高高在上地盯着自己,她有点心慌。

“潘星雨,”蓟千城淡淡地说,“你是不是醉了?”

她的腿在不停地打晃,嘴却很硬:“没、没有。”一面说一面甩开他的手。

他松开手,却又死死地拽着她的袖子。

沈易是鹿城咖啡的常客,当然知道蓟千城是谁。见他拉着星雨的胳膊,冷静地观察了几秒,礼貌问道:“潘小姐,您还需要我送您回家吗?”

“不用了。”蓟千城直截了当地说,“我跟她有点儿事儿——工作上的事儿——要交待,还挺重要的,交待完了我送她回去。”

“我——”星雨觉得蓟千城的语气有些恶劣,想说点什么弥补一下,可她不敢得罪老板,只好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那我就先走了,”沈易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再见。”

她紧紧握着他的名片,依依不舍:“沈先生好走。”

直到沈易上了车,蓟千城才放开手,冷不防又把那张名片抢过来,扫了一眼,嘴里不住地冷笑:“潘星雨,你胆子够大。仗着自己有点好看,敢跟陌生男人拼酒,喝醉了还敢上他的车,脑子被驴踢了?”

“现在是下班时间,”她嘟囔了一句,“我干什么你管不着。”

“嚯,脾气还挺大。”他抱着胳膊,像在研究外星物种,“要不是我多管闲事,你已经被卖到大山里去了。”

“名片还我。”

“我还就不还了。”他两眼一眯,恶作剧般地把名片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他说是经理你就信?以为钓到金龟婿了?万一是个流氓呢?平时看你也没那么好骗,还以为你多少有点儿心眼呢,没想到完全没有,安全意识是零。”

“他不安全你安全?”星雨被他挖苦得满脸通红,见他依旧穿着满是破洞的上衣和牛仔裤,手上七里哐啷地套着一大串链子,像是不知从哪家综艺里跑出来的摇滚歌手,只觉肚里窝火、酒气上头,“不觉得你比他更像个流氓么?”

“潘星雨——”

她在酒吧里浮想联翩,脑海里不断地涌现出“人鬼情未了”中男女主一起做陶器的经典镜头。一想到沈易明天就要出差,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都见不到他,加上蓟千城这么一闹,今后也许再也不来了——心中的陶器顿时变成了一团稀泥。不禁气急败坏,跺跺脚转身就走。

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公交车站,胸和胃都在翻腾,连忙找了个垃圾桶,对着它呕吐起来。

晚饭就吃了一个松饼,这么一呕,肚子空空如也。不知是懊恼还是低血糖,她感到头晕腿软,摇摇欲坠,只好靠在电线杆上。

“最后一班车早走了。”她听见蓟千城在身后懒洋洋地说,“还是我送你回家吧。……不介意的话。”

“介意!很介意!”她转过身,又看见那双阴魂不散的眼睛,只觉莫名的烦躁,“我怎么知道你就不是流氓?不用你送,我自己……自己走回去。”说罢抬腿往前走,岂知身子一动就哧溜哧溜地往下滑,慌乱间只好死死地抱住了电线杆。

“潘星雨,你现在能听进去一点道理吗?”

“……”

“你要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就不要来这里的酒吧。”他淡淡地说,“我要真是个流氓,最喜欢找的女孩子就是你了。”

她的舌头一阵发僵:“为、为什么?”

“因为你缩头缩脚、东张西望——一看就不自在,一看就是落单,一看就知道你根本就不属于这里。”他耐心地解释,“你这样子,就特别吸引坏人。DSB里正好有不少男人就是过来约炮的。”

“什么是约炮?”

他愣了一下,问道:“你以前来过这种地方吗?”

“这是第一次。”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所以什么是约炮?”

“……”

他呆呆地看着她,神情有点绝望,低头想了一下,说:“好吧,先不说约炮,就说他明明喝了酒,还打算开车送你,酒后驾驶有多危险你不知道?他在乎你的人身安全吗?”

这话在理,星雨听明白了,但嘴上仍不肯服输:“那你不是也从酒吧里出来的么?你就没喝酒么?”

“我是喝了,但鹿哥没喝呀。”说罢指了指路边上停着的一辆车,车灯很亮,一个人正扒在车窗上看着她们。

看见林予鹿,她松了一口气。

* * *

回到家头痛如裂,她用最后一点清醒给原木发了一条站内短信。

【鱼藏没有剑】:老原,今天来不及更新了,能帮我写一章么?

几乎是下一秒,她就收到了回复。

【原木不求鱼!】:好的。

她匆匆发了个谢谢的emoji便倒头大睡。

醒来时天蒙蒙亮,她打开众神网,发现原木已经在凌晨两点半替她更新了一章《关河冷剑》,不多不少,正好四千字。

站短上有几条未读信息:

【原木不求鱼!】:有大纲吗?

【原木不求鱼!】:盲写呀?

【原木不求鱼!】:老鱼?

……

【原木不求鱼!】: 更新完毕。按照故事走向,我猜这一章应该是丁大侠与何姑娘的分手戏。这不是我擅长的内容,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你的粉丝满意,反正我本人是感动到哭了。

读到这里,星雨莞尔而笑。这当然不是原木第一次替她更新。每当遇到紧急状况,他们都会请求对方的帮助,多年下来已成默契。从总量上说,星雨代笔的字数更多,尤其是头两次,因为工作量太大,原木都支付了稿费。成为好友后,代笔的情况偶有发生,字数不多,大家都认为这属于朋友之间互相帮忙的性质,也就不再提钱了。

她打开《关河冷剑》,将最新的章节快速地读了一遍,觉得还算不错。不是百分之百的亲笔,也算是不错的“高仿”了。只不过像这样的重头戏,她一般会花至少两到三章的篇幅去细描,文字上会更加曲折隐晦,情绪上反而不会像原木写的那样张扬激烈。仔细分辨的话,还是能看出一些细小的区别。她以为粉丝们或多或少会有所察觉,尤其像“白象”这样的资深读者,然而,评论区里没有任何人看出来是代笔,大家一如既往地讨论着剧情:

“大大,好看,千万别烂尾了!”

“心塞,何姑娘不是真的恨你,丁大侠不要放手。”

“噢……肝肠寸断,我要再温习一遍。”

“二刷!”

“法克,老丁性情中人,怒斩情丝绝对是伏笔。”

“女二已经有九章没出场了,是不是要轮到她了?”

“总是把爱情戏写成恐怖片的只有鱼藏大大。”

“大大好文!小生潼关携《洞府七神》来访,期待回访收藏指教。”

“……”

星雨从床上爬起来,到厨房给自己热了一杯豆浆,一边喝一边回复:

【鱼藏没有剑】:感谢!第一时间看完,很不错!希望没耽误到你自己的更新。昨晚喝多了,直接睡了。

【原木不求鱼!】:没耽误。你满意就好。

【鱼藏没有剑】:见面请你喝酒。

【原木不求鱼!】:哈哈,这话你说过一百遍了。

【鱼藏没有剑】:也许我们已经见过了,只是互不相识罢了。

【原木不求鱼!】:互不相识,就不能算“见过”吧?

【鱼藏没有剑】:……

【原木不求鱼!】:老鱼,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不方便出门?如果是这样,我可以过来看你呀。

【鱼藏没有剑】:我出门没有困难。

【原木不求鱼!】:那为啥不肯见面?大老爷们,藏藏掖掖的干嘛呢。

【鱼藏没有剑】:因为我们是艺术工作者。世俗的那一部分与艺术无关,只会分心。

【原木不求鱼!】:所以我的出现会导致你无法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

【鱼藏没有剑】: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木不求鱼!】:要不要换一个角度来想?咱俩没见面都有这么多的火花,见了面只会激发出更多的灵感。想想杜甫见到李白是何等狂喜?白日携手放歌,夜醉同床共寝——

【鱼藏没有剑】:兄弟,你想多了。

【原木不求鱼!】:好吧,那你至少答应我,假如有一天,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快要死了,另一个人必须要去见他一面,对这一场缘分做个了结。

【鱼藏没有剑】:行,我答应你。

合上电脑,她惘然若失地看着窗外的梧桐,发现树顶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焦黑,大概是遇到了雷击。枯瘦的树枝在晨风中颤抖,像临终病人伸出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着,却什么也抓不到。

床上血迹斑斑,原来是来了月事。她把弄脏的床单被套抽出来,放进水盆里搓洗。二虎有次跑货路过江州,给她带来了那个已经打好包却没有带过来的行李箱。里面有个粉色的床上三件套,是王素清的嫁妆。家里本来有好几套,大红大花的都被哥嫂拿走了。这一套在技校时她就带在身边,因为是母亲的东西,一直没舍得用。来到江州后,想到这东西已经放了二十年,再不用怕是要坏了,这才铺起来,也是十分珍惜。污渍顽固又不敢使力,在水里揉了半天,累得瘫坐在地。正在这时,手机响了。

“潘星雨在吗?”

“哪位?”

“玉合路医院皮肤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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