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京城时,陈不逊便听说过宋蕴的声名。
彼时宋蕴尚且为侯府嫡女,顶着平阴侯掌珠的名头与诸多贵女结交,她为人谦逊知礼进退有度,又生得一张极为出色的美人面,是各家宗妇早就盯上的儿媳人选。
如果没有错换千金这桩事,平阴侯府的门槛恐怕都会被人踏破。
只可惜……
陈不逊收回思绪,望着卫辞躲闪的视线,忍不住轻笑一声。
少年慕艾,人之常情。更何况,宋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
卫辞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涌动的思绪,朝着陈不逊行了一礼,认真的说:“陈大人误会了,卫某并无此类想法,只是在街上闲逛,无意中走了进来,想为恩师置办些衣物,实不敢污了佳人清白。”
“恩师?”陈不逊微微挑眉,见他毫不迟疑的点头,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浓郁。
柜前这些料子的花色,一个比一个娇艳,哪里就适合给恩师制衣了?只怕是这家伙谨慎的要命,生怕叫人误会,污了宋蕴的名声。
“不巧,我也正要为宋夫子挑几匹料子赔礼,不如卫公子帮我挑选一番?”
陈不逊脸上带着笑,本就优越的五官在白皙的脸庞上越发耀眼,尤其是那双染笑的黑眸,幽深难懂,像是能看透一切虚妄。
卫辞拱拱手,语气无奈:“卫某愚笨非常,怕是帮不了陈大人什么忙,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陈不逊漫不经心的踱步到柜前,指尖掠过一匹匹细腻柔软的艳色绸缎,最终落在一匹藏青色祥云纹的素缎上。
他忽而说道:“那两个歹徒,死了。”
卫辞怔愣一瞬,险些没回过神,他自是也知道陈不逊从前的名声,却不曾想到,连曾经威震大盛朝的小青天都会在这件案子上受挫。
亦或并不是受挫,而是迫于压力的包庇。
“所以,陈大人才想要送出赔礼吗?”卫辞平静的问道。
陈不逊不置可否,点了点柜前的几匹料子,示意掌柜包起来。
“或许恩师与师妹并不想要这份赔礼,”卫辞抬眸直直的望着他,“比起这份赔礼,他们更想要一个不被掩盖真相,一份公平正义的审判。”
陈不逊目光坦然:“那两人已经殒命。”
他何尝不想给出一份公平正义的审判,但很可惜,如今的他束手束脚,身边无人能用,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平阴侯府他当然不惧,可如今身无所依的宋蕴却不得不惧,贸然追查下去,恐是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陈不逊不得不承认,沦落为一个小小县尉的他,的确有些想念昔日大理寺少卿的显赫权势,至少能护人性命无虞。
卫辞沉默片刻,接着朝他又深深行了一礼,低声说道:“如若连陈大人都不能坚守真相,卫某实在不知,这世间还有谁能给恩师一个答案。”
陈不逊摩挲素缎的手顿住,眼前浮满纷杂浓重的色彩,虽灼目般耀眼却极易损坏,正如大盛朝看起来繁盛无比,实则内里早已一片荒芜。
这条路,他一人真的能走下去吗?
陈不逊转过身,却发现身后那道人影不止何时已经离去,他快步走到窗边,只看到一个背影。
卫辞走得很慢。
沉甸甸的书箱不曾压弯他的脊梁,只是让他的脚步更加沉稳有力。
陈不逊突然笑了起来,是他想岔了。
世间之大,人数之众,大道条条,又有哪条路是真正的独身一人呢?
-
兹阳县县城很小,赶上旬末的集市却也极热闹,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百姓。
莫绫将马车停下,扶着宋蕴和宋柏轩先后下来。
“姑娘,这便是百济药堂了,听说里面有位坐镇的白大夫很厉害,不过他也不常在的。”
莫绫将自己一路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她自幼混迹在市井,很擅长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为此还被侯府的丫鬟们嫌弃过,哪知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
宋蕴道:“辛苦你了,莫绫。”
莫绫心里乐滋滋的,嘴上却说:“不辛苦不辛苦,这算得了什么呀,姑娘制香才辛苦呢。”
宋蕴笑笑,扶着宋柏轩走向药堂,还未踏进门,就瞧见了背着书箱大步赶来的卫辞。
“老师,师妹,可是出什么事了?”卫辞紧张的打量着二人,他识得宋家的马车,本也不想惊扰,可见它停在医馆附近,才忍不住匆匆赶来。
宋柏轩心中很是熨帖,连忙安抚道:“没出什么事,别担心,是我这条腿上的老毛病。”
卫辞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便高兴起来,他是知道恩师那不肯治腿伤的心病的,不曾想师妹才回来几日,竟已改变了恩师的想法。
“我陪老师一起。”卫辞说道。
“不用,忙你的去吧,我有你师妹陪着,”宋柏轩笑着又说,“县城这么远,难得过来一趟,早知你今日要来,该捎你一程的。”
卫辞连忙摇头,他今日来县城也是临时起意,哪里就值得惊扰恩师与师妹,不过他这下倒是注意到了宋蕴,以及她身边提着小布袋的莫绫。
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正是最近这些时日萦绕在院子里,那似臭又透着香的味道。
“师妹这是……”卫辞迟疑着问道。
“是芸香!”宋柏轩跟莫绫异口同声的说道,宋柏轩轻咳一声,移开视线,莫绫当即热情的炫耀起来:“是我家姑娘亲手炮制的芸香,可以入药也可以制香,药效惊人呢。”
卫辞忍不住看向宋蕴:“没想到师妹还会做这些。”
芸香草他自然识得,生在乡野间时又被称作“臭草”,常常成簇成堆,气味刺激,叫人难以忍受。可卫辞委实没想到,从小在侯府娇生惯养的宋蕴,识得芸香草便罢了,竟还能将其亲手炮制成香料。
莫绫轻哼一声,骄傲的抬起下巴:“这算什么,我家姑娘会做的东西多着呢,别说是一味香料,便是制成那……哼,反正我家姑娘可厉害了。”
“莫绫!”宋蕴无奈的看向她,随后向卫辞解释道,“书上都有的技艺,算不得什么,倒是卫师兄你,这段时日住在隔壁怕是没少被熏着,实在抱歉。”
卫辞连忙摇摇头,诚恳道:“不碍事的,师妹手艺极好,味道并无不妥。”
他抿了下唇,偷偷看向莫绫手中的布袋,有一瞬间想直接问问她是否缺少钱财,可最终没有问出口。
答案显而易见。
恩师清廉仁慈,束脩收得极少,之前为晴云师妹治脸早已花得七七八八,平日里自己连肉都舍不得吃,如今只怕是更捉襟见肘。
宋蕴师妹此举怕也是为了贴补家用,卫辞想不明白,明明是与侯府天差地别的生活,她心中竟无一丝怨怼与悔意吗?
不知为何,卫辞心头竟生出些许疼惜。
恰在这时,一个小厮走来:“宋姑娘,我家大人请您去茶楼一聚,说有要事相商。”
卫辞蓦然回神,见是陈不逊身边的小厮,下意识张嘴想要阻拦,可反应过来后,他迅速低下头。
陈县尉唤师妹许是有要事,更何况,他们本就是同出于京城的故人,他没有任何理由与借口阻拦。
只是不知,师妹知道那件事后,会不会很伤心。
眼看着宋蕴已随着那小厮走远,卫辞突然疾走两步,拦下宋蕴:“师妹,来日方长,一切小心。”
宋蕴深深地望着他,想要从那双田黄石般的眼眸里看出究竟,可是它那样剔透干净,一览无余,竟叫她不敢再直视。
“我知道,”宋蕴垂眸,“卫师兄,多谢。”
茶楼就在离百济药堂两三个铺子远的对面,是整条街的中央,视角极佳。
宋蕴随着小厮上楼,停在窗边,还能看到站在百济药堂门前,正往这里看的宋柏轩与卫辞,她不由得心头一暖。
陈不逊早已等在包厢里,他坐在窗边,举着杯茶,正饶有兴致的往外看。
“你这个父亲,还不错。”他评价道。
宋蕴不置可否:“不知陈大人唤我来,所谓何事?”
陈不逊一顿,无奈的摇摇头,他倒是想与宋蕴聊聊关于平阴侯府的事,可她明显没有太多耐心。
“宫里传出消息,忠王大败西蛮即将凯旋回京,”陈不逊放下茶盏,“为示恩典,圣上要为忠王选妃。”
宋蕴合拢的指尖微微颤抖,很快便镇定下来:“陈大人这是何意?”
她如今已是一介民女,远离京城,只出身低下这一项便不会被皇族所接受,陈不逊为何还要对她提起这些?
陈不逊漫不经心的给自己续了杯茶:“平阴侯已主动请缨,迎忠王回京庆贺,不日将归。”
宋蕴微微阖眸,她早已猜到会是同样的走向,然而再听到这样确切的消息,她仍控制不住的感到愤怒与痛心。
她曾真的把他视作父亲,把他的宠爱与呵护当真,甚至在深陷王府时,她还存着一丝丝渺小的希望,或许父亲会来救她,会念在十几年父女的情分上放她离开,可是他从始至终都未曾出现。
十几年的感情只有她一人当了真。
陈不逊道:“平阴侯素好媚上,你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又非他亲女,若平阴侯真拿你搭桥,宋姑娘,你又当如何?”
宋蕴闭上眼,一点点将心中涌出的情绪吞咽消化,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睁开眼,含笑问道:
“陈大人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