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
琴酒讨厌飞鸟彻羽说话的态度,熟稔自然,像是他们之间九年的隔阂从未有过,之前的龃龉从未发生,还是可以不讲礼貌直接推门而入的关系。
事实上好像也确实如此:就像是曾经的无数次,他总能在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犄角旮旯里精准找到飞鸟彻羽一样。
理智尚且在仔细斟酌,心跳就先一步歇斯底里:
就是!就是!就是!
“……你这张脸真是令人作呕,”琴酒感受着掌心里鼓动的脉搏,嫌恶地狞笑,就像是曾经无数次猫戏老鼠时露出的表情,“我要吐了。”
真挑剔。
飞鸟彻羽默默叹气,收回了最后一丝供给的魔力。
霎时间,面上的易容颜料像是融化的积雪,一滴滴滚落,露出塞壬本来的样貌。苍白的头发瞬间暴长,如海浪一般淹没他的双手,覆盖住深色的地毯。
琴酒嫌弃地松开了他的脖子,嗤笑一声,从他身上起来,找到一旁的椅子坐下,翘着一条小腿,点燃了一颗烟。
他不担心拉开距离之后,飞鸟彻羽会不会耍什么花招。
事实上,像飞鸟彻羽这种纯粹的炮台型法师——手长前摇长,高伤低机动——是完全不具备处理眼前事态的能力的。【言灵】中最短的指令需要完整地吐出两个音节,而在这个距离这个时间内,琴酒有八百种办法放倒他。
更别提飞鸟彻羽现在手腕上还扣着限制魔力流动的秘银手铐了。
男人深吸了一口,烟头处的火苗就明显向前蹿了一截,燃出一段不长不短的烟灰来。
没了琴酒的钳制,飞鸟彻羽也立起身子,摊开尾巴,坐在地毯上。
琴酒的头发不知道多久没有剪过了,但是发质依然顶级,又顺又长,是白色人种中很罕见的硬直型,一直漫过腰线。
但是塞壬的头发比他更长更厚,很不幸的是,刚刚解除易容的时候,他的头发被塞壬细软微卷的发梢轻轻钩住,白发和银发混在一起,像是两张粘连着的蜘蛛网。
分不清楚谁是谁的。
琴酒暂时掐了通讯,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飞鸟彻羽,神色晦暗难明,不知道在想什么。
飞鸟彻羽想了想,伸出双手,因为手腕被紧紧扣住的缘故,于是一起手心朝上,做势要伸手去接他的烟灰。
阿阵应该不会把脚踢在我脸上吧?
……应该不会吧?
飞鸟彻羽在心里默默复盘了一下,确定他没有专门爱打别人脸的爱好,也没打过自己的脸。
琴酒可太了解他了,了解到只要飞鸟彻羽耳羽一动,就能知道他在憋着什么坏。
就比如说现在:
衣冠楚楚、人面兽心的狗资本家,和他跪在面前伸手接烟灰的少年奴隶.jpg
“你还真是,没有一点长进,”琴酒意识到他暗戳戳地内涵之后,不出意外地被逗笑了,当然,是狞笑,“更讨人厌了。”
飞鸟彻羽眼型圆,眼白少,不说胡话干坏事的时候,就显得很乖,人畜无害的样子。
他就顶着这张脸极具迷惑性的脸,没什么表情,仰着脸看着他,就像塞壬曾经无数次蛊惑无知的蠢人那样。
但是琴酒不吃他这一套。
塞壬这个种族,无不轻佻残忍,美艳凌厉——口蜜腹剑,佛口蛇心。
而“飞鸟彻羽”在这个基础上更胜一筹,因为他还会用似有实无的“真心”骗人,就像是那伊甸园的毒蛇,引诱无知的人将红艳的禁果吞吃入腹。
殊不知那却是果腹的砒霜,止渴的鸩毒,最后只落得一个肝肠寸断的下场,还要受他一句奚落:
当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男人伸手将烟灰掸在了手边的烟灰缸里,顺着他的右眼眼尾往下数去。
三颗泪痣。
啧。
真碍眼。
“组织不会要香槟的命。”
不论是【潘多拉】,还是“叛徒香槟”的缘故,都不会是简简单单丢一条命就可以结清的债。
飞鸟彻羽将双手叠在他的膝盖上,上身贴住琴酒支起来的那条小腿,下巴搭在自己的手背上,这个距离,琴酒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节律的心跳。
“我知道。”
“但是我想。”
无关立场或者身为“琴酒”的责任,单纯的个人立场。
“我知道,”飞鸟彻羽低低地应声道,像是曾经无数次应许的那样,“我期待着。”
银狼一样的男人突然暴起,掐住塞壬的下颌,将他向后掼倒,好在是摔在厚厚的地毯上,只是有些懵,并不疼。
琴酒从嘴里夺下吸了一半,还带着火光的香烟,不容置啄地摁在飞鸟彻羽最末的那颗泪痣上。
挣扎几乎是下意识地事情,但很快飞鸟彻羽就反应过来,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双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只是因为疼痛的缘故,眼睫控制不住地颤抖,开开合合的样子,叫琴酒想起上世纪盛行的黑白默片:
掀开闭合的那一次次白色的帷幕,就像是他们故事的序章与落幕,不论上演多少次,他却始终是戏中人,没有置身事外独善其身的选择。
*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飞鸟彻羽还是香槟,黑泽阵也还不是琴酒。
彼时黑泽阵算是那位先生的养子,但是还没有获得代号,比普通的外围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是“养子”,实际上连那位先生的面都没见过,只是在例行的考核之中获得了最佳的成绩,于是就像是褒奖似的,开了张不能兑换的空头支票。
甚至连这空头支票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黑泽阵体感,自己“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按照流通数量和获得的难易程度来讲,连做稀缺资源都不够格。
而黑泽阵是其中最好的那一个。
但是再怎么好,没有代号还是躲不过炮灰的定位。
组织训练营里面总有层出不穷的孩子,就像是天地里郁郁葱葱长势喜人的小韭菜,割完一茬又有一茬,这其中有天赋又有运气的极少数,踩着昔日同伴的尸骨往上爬,获得了代号之后恨不得远走高飞,这辈子不要再回来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但是“代号”实在数量有限,剩下没有代号的孩子,就只好等着下一个机会,周而复始,直到在这个循环中死去。
黑泽阵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香槟的。
那年香槟六岁,他也不过十三。
“任务”对训练营里面的孩子来说,是实在稀缺的资源,能被送到训练营里面的更是早就被挑拣过了,既没油水,也不重要,但也是不可多得的机会,这意味着向上爬的阶梯。
“香槟?”
黑泽阵拿着自己好不容易夺来的资格,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按理说,有代号成员参与的任务,他们连面都见不到,更别说直接接触代行成员本人了。
黑泽阵望向自己的教官,期许得到一点零星的线索。
十三岁的黑泽阵皱眉的时候,已经有了后面琴酒的影子:“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怎么做任务?”
但是没什么用。
发布任务的教官自己都没代号,头也不抬,敷衍的态度像是在嘲笑他的异想天开。
“谁知道呢?做不了就换人呗——反正你不做有的是人做。”
组织最不缺的就是人了。
要不是这个任务只要孩子,能轮得到黑泽?
知道在这里问不出什么来的黑泽阵也不勉强,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
按照代号的发放规律来讲,一般男性成员都以高度数的蒸馏酒命名,而“香槟”这个名字他有些了解,是一款只在法国香槟区生产的气泡酒,因为其危险的制作过程和特殊的使用背景,有“恶魔之酒”和“胜利之酒”的称号。
于是黑泽阵对自己要接触的代号成员侧写如下:女的,年纪在二十岁左右,性格恶劣,能力超强。
需要“沦落到”在训练营里面挑选帮手,说明根基不深,找不到合适的代号成员或者外围成员,考虑到组织代号授予的年龄,大概率不会是组织二代而且年龄不大。
从除了代号以外的其他信息一点都不透露来看,保密程度很高,说明本身被委以重任,所以也有第二种可能,她需要一个一次性的替死鬼。
——高风险高收益,而黑泽阵当然有信心抓住这个机会。
结果到面见香槟的时候傻眼了。
根本没见到人!
只有在露天眼光下的一个巨大泳池,还有旁边瘫在太阳椅上的一只白色的塞壬,像是贝壳一样的翅膀用来遮阳,下身华丽的尾鳍和鳞片,就像是晶莹剔透的的白水晶,闪着耀眼的光芒。
察觉到有人靠近的塞壬从翅膀下面探出头来,露出自己那双明艳的鸳鸯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之前就见过北地精灵的黑泽阵对“人外”接受良好,最初的惊愕飞快褪去之后,很快就发现了,塞壬的情况显然不太妙:
原本白皙的脸色被太阳晒得泛红,在腰背部翅膀遮不到的皮肤已经有晒伤的迹象,唇瓣更是因为脱水而干裂,整个蔫趴趴的,像是搁浅的鱼。
尾部被束缚器紧紧扣住,让他没有办法变成人腿,所以他该怎么办呢?
在众目睽睽之下爬过去吗?
……也许这是“香槟”的考题。
黑泽阵如是想到。
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结果,所以完全无从下手。
但是以“塞壬”的稀缺程度,不论如何组织都不应该就这么让他被太阳晒死,所以捞他一命总没错。
于是黑泽阵抓住他的翅膀,把他拖到泳池旁边,丢进水里:“小鬼,你知道‘香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