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刀刀动手前,几乎没什么人相信她能赢。
江湖就是这样,有些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却藏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尤其站在生死擂上,更不该轻视任何一个对手。
赵刀刀站上擂台,看见张元武使出第一招时心中便有了底——他出剑手腕僵硬下盘虚浮,招式的架子仍在,细节却差了太多,一看便知不是天天练剑的人。交战中张元武身法迟滞,内力不稳,借由剑身传来的气断断续续,像是枯水的河流,赵刀刀与他对上第一招时,竟不合时宜地想问他一句,“您多久没练剑啦?”
她当时真心很想问,但这样的问题过于挑衅,想到台下那么多人,万一张元武有什么后招她没料到,最后自己成了技不如人的一方自讨苦吃,才咽了下去。
赵刀刀知道被人嘲笑、瞧不起是怎样一种感觉,他们说她刀法不够正统,身体太过矮小,说整个尚青山都数不出五个练刀的,她被师父好心收了,却半点不懂得尊师重道,剑法都没练明白就投机取巧妄图另辟蹊径,不知从哪偷学来了刀法,小小年纪就走上歪门邪道,心思深沉,难成大器。
好在宝剑坠地,尘埃落定,潮涌的回声也随之退去。
唉,好好的高手不当,怎么就堕落成了二流角色呢?
赵刀刀终于可以畅快地乱想一通。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有操守的刀客,胜券在握都没好意思当面揭短。
台下观擂的人也激动,这场比试出乎意料的有看头,够好玩够热闹。
他们在意名头,在意胜利,倒并不在意到底是谁获胜,谁出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亲眼见证,多了谈资。而看榜上高手跌穿谷底这一条,正是最上等的谈资。
周向晚坐在看台上,虽然心里已有预感,但亲眼看到赵刀刀那样轻描淡写地取胜,还是惊得下巴都掉了。
唐雪小跑着前来迎她下台,头上的珠花快跑散了也没工夫扶。
她满心都是钦慕,这会儿更要缠着赵刀刀不放。
后面的擂台没翻出花儿来,虽然坐在场边,唐雪的心思却早就不在擂台,看着赵刀刀飘远。
唐家堡像是自己人赢了一样开心,晚上菜品的水准又翻了几番。
赵刀刀在生死擂上一战成名。
准确来说,小有名气。
毕竟大家都看到了那位据说排名九十九的高手,像黄花儿菜一样被她摧残。
其实今年参加生死擂的比往年好些,有一两场,厉害的高手也不是没有。
主要还是赵刀刀那场的场面过于诙谐。
在场的几乎都学会了那句“再来”。
以至于盖过了其他几位的风头。
这也让有些老人想起了往事。
唐家生死擂台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是个以弱制强,不计生死的存在。
是无数无名英杰的辉煌起点。
生死擂台并非只有生死,更多的,还有惺惺相惜、不打不相识的情谊,快意恩仇,才是江湖本色。
它的光彩曾经被掩盖,可赵刀刀之后,必然有更人顺着她的足迹,继续前行。
这些赵刀刀都不知道。
她飘了几天。
美得冒泡。
“赵姑娘原来这么厉害啊!”
这是她那场之后听到最多的话。
不过一开始还挺新鲜。
听多了就有些烦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师兄从后山抓来的那只猴。
被大家围在一起津津乐道,开心了就逗两下。
随着在唐家堡见过更多人,她发现了一件事,唐门弟子各个都比得过唐雪,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觉得自家大小姐才是最粘人的那一个,丝毫不看看自己。
热闹消散,赵刀刀飘着飘着,又落在地上练刀了。
正好洗干净的旧衣服也被寄到唐家堡了,赵刀刀高兴地换上。
唐雪总是嫌弃她那件黑衣服,说自己已经差人去定做了好几身新衣服。
要不是恩人不喜欢首饰,唐雪必定要一套行头搭配齐全。她打小就爱打扮,爱打扮自己,更爱打扮别人,可惜唐二长得太快,没陪她玩儿太久就学会偷溜了,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个赵刀刀,她的心思又活络起来,生出雄心壮志——她唐雪要承包恩人的所有行头,让恩人比话本里的大侠还要风光!
不过雄心壮志刚开始就卡在了恩人这头——赵刀刀没好意思要。
无功不受禄嘛。
要是她接了衣服,拿人手短,唐大小姐不就有理由逼她留在唐家堡了。
赵刀刀丝毫不为外物所动,觉得自己离大侠又进一步。
赵刀刀和周向晚在唐家堡住了几天,比下山那会儿白回来了点。
她还知道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她自己发现的。
她在唐家堡偶然遇到了一些人,初看似曾相识,越看……越眼熟!
“……”
赵刀刀真的很想拔刀。
这不就是那天晚上救唐雪时被她打晕的追兵吗?
那些人一开始还装成没见过她不认识的样子,见她发现了,不能蒙混过关,才挠挠脑袋,颇有礼貌地腼腆道;“赵姑娘,那天晚上……真是多有得罪啦。”
“哦。”
赵刀刀皮笑肉不笑。
不想原谅他们。
于是她后来连着几天都特意挑唐家弟子们练武的时候带上唐雪过去围观,自己抱臂冷笑着站在一旁。
看着他们禁不住她沉重的视线,频频出错的样子。
真是有够好笑呢。
第二件,是唐堡主告诉她的。
他说,在唐雪乐此不疲的游戏里,有人是真的想救唐雪,但更多的人是真想劫走唐雪来要挟些什么。
后者,赵刀刀表示理解,她是个有见识的大侠,这帮人她也曾有幸见过一些。
前者,唐堡主提了她。
虽然唐堡主没有明说,但赵刀刀心思细腻,当时就隐约觉得不对。
那天晚上入睡前她忽然灵光乍现——唐堡主怎么就提了她?该不会救过唐雪的,这么久以来,只数得出她一个冤大头吧?
总之。
唐堡主为了这个宝贝女儿,一直很伤脑筋。
但是女儿大了,管也管不住,打又舍不得,关起来吧,唐家的手段她从小耳濡目染,也关不住。
直到——赵刀刀出现了。
唐堡主也开始将信将疑了,唐雪话本里那种踩着祥云来实现愿望的大侠,不会真的存在吧?
可惜赵刀刀不知道。
如果她知道——赵刀刀一定会希望唐堡主能够一直坚持自己,不要轻易为了女儿改变观念。
不过也可以不改变了,唐堡主心想。
因为唐家堡最大的麻烦,被解决了。
唐堡主以前还经常忧愁,女儿到了要知事的年纪,不肯乖乖出去游历怎么办。
现在看来,真是好人有好报,天无绝人之路啊。
唐堡主殷切地看向赵刀刀。
“……”
“唐堡主,”赵刀刀干笑两声,问,“您找我来是有事要说?”
说实话,待得越久,她越发觉得,唐家堡的每个人,还真的都不比唐雪好到哪儿去。
唐堡主的声音浑厚有力,“小女给你添麻烦了。”
赵刀刀没有背后说人坏话的毛病。
其实想想,除了粘人,唐雪倒也没什么大毛病。
“都是小事。”她说。
唐堡主微笑道,“唐家也有荣华富贵,但依我之见,姑娘想要的不止于此,是吗?”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多年上位者的姿态没有使他变得尖锐傲慢,反而磨砺出柔和的威严,他是个慈祥的老者。
赵刀刀没见过脾气这么好的老头。
他的目光有股看透人心的力量,赵刀刀心头一震,不敢怠慢。
“嗯,我不会留在唐家堡,接下来要去内城的。”
她想了想又说,“得先去柳城。”
唐家主点点头,没有多言。
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小女……也到了该外出游历的年纪。”他接着道,“赵姑娘……如果要走,不如带上小雪吧。”
“……”
赵刀刀幻想了一下那样的光景,感觉风穿堂而过,有点寒了,吹得骨头缝里冷。
唐堡主看她没有说话,无意让她太过为难,就开始提起了好处。
什么唐家遍布武洲的客栈随便住。
什么舒适宽敞的马车唐家有,还能承包他们一路所需的骏马。
什么出门在外,吃穿不愁。
……
一说说了很久。
到后来。
赵刀刀不是不答应——她只是惊呆了。
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赵刀刀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不是冤大头啊!
这就是富贵人家的生活吗?
赵刀刀心动了。
唐堡主说了很久,停下来喝口茶,还在看着她。
赵刀刀象征性的纠结了一下,就答应了。
她看到唐堡主眼神好像亮了下,竟然有几分狡黠。
“……”
应该是错觉吧,她想。
唐堡主雷厉风行,立刻派人去收拾行李。
他说:“那就一周后启程吧。”
到最后,他也没要求去哪儿。
看样子是要赵刀刀自由发挥了。
赵刀刀的脑子从赠品堆里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成了大小姐的向导加护卫加侍女啊!
她又感到了一些压力。
唯有看到唐家弟子跑来跑去为唐雪收拾出门行李的时候,她才开心一些。
或许是知道自己将要离家,唐雪也没有整天粘着赵刀刀了,她经常去找唐堡主和其他弟子说话,整天见不到人影。
临行前一晚的酒宴。
唐堡主看着自己的女儿。
不知道是第几次叮嘱,“小雪,你可要跟好赵姑娘了。”
唐雪乖巧应道,“爹,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我。”
唐堡主又对赵刀刀说,“实在是劳烦赵姑娘了。”
赵刀刀想到自己现在好说歹说也算是个排得上号的高手了,端着一股劲,矜持地点了点头。
觥筹交错,虽然是道别宴,却没有太多的离别伤感。
有很多人凑到唐雪的身边。
他们一起长大,亲如兄弟。
他们说笑嬉闹。
“这一去大小姐可别半路想家哭着要回来啊!”
“唐二你再说一遍?”
“别太给赵姑娘添麻烦。”
“还用你说吗?!”
“其实我也一直想出去看看,就是还没到年纪,大小姐,你看到什么回来可别忘了给我们几个分享啊!”
“那是当然,就算出去了,我肯定还会经常寄信回来的。”
……
赵刀刀看着那么多的唐家弟子。
他们只觉得这是一件寻常事,游历,磨练,归来。
他们喝酒吃肉,潇洒地饯别。
就连周向晚也融入其中,悠悠地扇着扇子,沉溺于美酒。
和他的新酒友一起。
真好啊。
到这时候,赵刀刀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又要带着唐雪去哪。
还有,觊觎她刀的酒鬼又要跟去哪。
她有些醉了。
指尖搭上自己的黑刀。
轻轻摩挲着。
她有些恍惚。
十几年来,赵刀刀的心中只有一个方向,就是下山。
下山去哪儿呢?她没有想过。
即使这个问题还没有明晃晃地摆在她眼前,她已然有一丝忧虑了。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刀四顾心茫然。
好像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归处。
赵刀刀摇了摇头,试图甩开那些情绪。
颇有成效。
她安慰自己道——果然,还是吃的太饱了。
到尽兴才散席。
酒足饭饱,合该睡觉。
是夜。
漆黑深夜。
唐家堡除了巡逻的守卫。
都已经入睡。
各个厢房里只有轻轻的鼾声和呼吸声。
没有脚步声。
有人伸手探去——
什么也没有。
连床褥都是凉的。
他意识到不对,立刻准备离开。
“你干什么不好。”
声音不是从床上发出的。
黑夜中来人惊慌一瞬,又佯装淡定。
烛火被点亮了。
赵刀刀的半边脸忽明忽暗,映的她眼睛发红,面色发白,像个已经在暗处藏了很久的恶鬼。
大晚上的突然出声吓人还不够。
她接着幽幽道,“来偷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