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准备了几天,陈予凝可以看出温医生虽然嘴上说着只是简单吃顿饭,但其实心里非常在意这次见面,她奋力赶上对方,生怕在某处掉链子。
第一次见到温医生的家长,她清楚地明白“龙生龙,凤生凤”这句俗语的含金量,两夫妻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气质让陈予凝倍感压力,这莫名而来的距离感一方面是出于男方家长身份自带的,另一方面是陈予凝内心一如既往的自卑感和不配得感在作祟。好在陈予凝与温医生两人配合私下练习了几遍,对一些基础的问题应答如流,没什么值得诟病的破绽,对方家长也对陈予凝乖巧温顺的表现感到比较满意,同时也看出了陈予凝的拘束与紧张,非常包容和蔼的刻意拉近距离,并没有她想象中高高端起处处为难人的架子。这次见面才让陈予凝慢慢放下心里对于这段感情的恐惧和戒备,看着店门前满树掉落的花雨,她再次确切坚信自己的心。
“哇哦!听说你马上要结婚了啊!”
倚在咖啡店门槛上的爱丽丝,看着远处走来的陈予凝,打趣着她。她看着爱丽丝如今比以前更为素净的妆容,一时还不太习惯。
“你可别开我玩笑了,净听人瞎说。”
陈予凝抱着一袋猫粮走近。
“你不是都见人家长了吗,这进度马上是准儿媳妇了呀。”
“就是吃吃饭聊个天而已,人家也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意思带你去见父母?那这是个渣男你别和他处了。”爱丽丝使坏轻轻肘了肘她,故意逗着。
陈予凝被说得红了脸。
“你是真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傻啊你。”
说着,爱丽丝向她递来一杯拿铁。
“婚期到底定了没。”
爱丽丝偷笑着凑近陈予凝,八卦地问道。
“哎呀都和你说了只是见了个面,人家也没提这事……”
“哦!那下回准提了,估计这会儿正在家里和儿子商量着怎么去你家提亲呢。”
爱丽丝如掌握一切般捧着一杯冰美式点着头思考着。
“又不是小年轻小姑娘家的……”
“你看,你又来了!你不能总是妄自菲薄,瞧不起自己瞧不起熟女,老娘风华正茂,在势头上美着呢!你要觉得,他们家能娶到你那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那万一人家没看上我呢……”
“咋了,天下男人死光啦?”
“也不是……”
“再说了,这次见面应该挺顺利才对啊,看你回来满面春风的,有爱滋润的人是绝对逃不过我眼睛的。”
陈予凝低着头偷偷点头笑着。
“你看你那样儿!美得你。我不和你说了,我进店忙去了。”
见爱丽丝入了店,陈予凝回想起那天温医生在饭桌上对自己的照顾和维护,到现在都还是热着,杯中暖手的拿铁奶泡还绵绵地浮在表面,拉花成焦黄色枫叶形状,荡荡漾漾和此刻的心一样。
没过几个月,两人就在某个渐晚的黄昏私定终生。
他和平时表现得特别不一样,虽说是个很沉稳的人,但只要一慌乱起来就好像有水泥封住胸口似的,连呼吸都变得不那么顺畅,叽里咕噜七嘴八舌地胡说八道不知道在绕什么圈子竟找些莫名的话题,她也能看出这人浑身的不对劲,那种不自在有点像以前上课时实在尿急憋不住又不好意思举手示意,只好双手合十并拢夹于裤子间在凳子上来回剐蹭;还有点像高考临交卷时才发现自己的作文字数还没凑够,抓耳挠腮使出浑身解数将毕生会说的话疾笔全然挥于纸上。见他一个人在刚刚亮起的乳黄灯光下来回踱步转悠,猜想今夜定是个蛮特别的定格。
站立在她面前许久,忍受够面面相觑无言的尴尬,他终于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鹦鹉绿丝绒圆形首饰盒,打开片刻因为剧烈抖动的缘故,攥满手汗滑了一下首饰盒浪费地摔了出去,在地上滚动了几圈,他狼狈地快步紧追,捡回毫不配合的开口原盒正惊异里头空空如也时,陈予凝俯身缓缓捡起躺在脚下的一枚戒指。
这颗水滴形深海蓝宝石镶嵌在麦穗串碎钻圈托内,分割鳞纹镜面折射出湛蓝色光亮,笼罩在神龛般的暖黄色光晕下似海面泛起潮涌,搭配银色素圈华贵下保留一丝清雅,这枚宝石戒指沉甸甸的,在她心里有着千万吨重量。
温医生知道她一直向往大海,也在尽力陪她去走想去的海滩,精心挑选了许久的蓝宝石跳脱平凡的求婚戒指范畴,自作主张的他生怕毁了这份定制的浪漫惹得对方不悦。见陈予凝拾起戒指仔细打量,内心仍然十分忐忑,他小心翼翼走到跟前,才敢张口询问:“没问你意见,私自买了这枚宝石戒指,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他无处安放的手只能在首饰盒上来回摩挲。
她咧开嘴,会心一笑:“我很喜欢,这太美了。”
他顷刻间马上松了口气,自己也在原地看着她傻笑。
“这蓝的就像画册里的海,实在太好看了。”看出陈予凝是真心实意非常喜欢这枚戒指,她在灯下从多个角度欣赏这枚宝石的光泽,拿出了老本行木匠精神。虽然她心里非常清楚眼下这块宝石并不是什么稀世精品,甚至连一等类宝石级别都达不到,但这份别致的情意却胜过世间万种藏宝,任何手工艺在当下都变得逊色,因为是独一无二只属于她一人的心艺。
“你能喜欢就好了。”
“喜欢!”她抬起头像个孩子朝着他笑。
“那你愿意……”
“我愿意。”她抢先一步撞上对方话里头。
未等回应,两人便激动地相拥在一起。他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她脸贴胸膛,听着对方急促欢呼雀跃的心跳声,忽然又觉自己鲁莽冒昧,暗自神伤。她想到什么似的收起了笑容,从对方臂弯里挣开,紧握手心的戒指,欲言又止道:“可是。”
两只追逐打闹的野猫从屋檐上方穿过,轻盈的身子几乎没有发出响声,只有落后的那只一脚踩在一块松动的瓦砖上,“咣当”一声瓦砖起起伏伏,两只猫被惊动了似的急刹停住回头一望,发现仍是个四周寂静的天色渐晚,这块瓦砖在陈予凝心里七上八下地被撬动,满是零落。
他担忧地双手抚在她的双臂上处,又言道:“可是什么?”
难以启齿的过往一直成为她不可告人的秘密,已经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可能伴随终生的生育问题是否要继续隐瞒到底。在这样特别的夜晚用一记现实耳光打破这美妙是否有点过于残忍,渴望许久的归宿难道又要因此拱手相让了?她不甘心,她试图说服自己,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人们的传统观念也许正在慢慢推陈出新,就算无法生育也不阻碍两个人情投意合走到一起,共同结合经营幸福的小家,毕竟传宗接代本就不是女人的使命,相信对方如果真实全盘接纳自己自然也不会介意;再者,医生只是说暂时性,未来医疗水平的发展和科技的带动很有可能很快就能恢复生育功能,生育又不能作为婚姻的唯一考核标准,总不能自己就给自己堵死了胡同里了;最不济的,等婚后两人实在想要一个孩子了,还能领养一个为社会献爱心做贡献,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转念一想,可要是别人就是在意这点呢?
她又憋回了打算好的坦诚,乖巧地摇摇头,鼻子一股酸意涌上。
“没什么,我们先去吃饭吧。”她看着那双和自己似曾相识患得患失的眼睛,强装笑意牵起对方的手,一路走着都没忍心再松开。
五十二
陈予凝不知,自己这边对婚约消息的封锁密不漏风,毕竟这是她单方面还有所顾虑的头等大事,而温医生那边却已经在亲友圈布散的七七八八,沸沸扬扬了。
稀奇地,花店门口没有辣手摧花的过路小奶猫,更没有“深情”期至的送花骑士,一个年轻女人毫不客气地推开玻璃门,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她环视一周见只有陈予凝一人,便没好气地说道:“你就是陈予凝。”
陈予凝应声抬头,看见一个女人双手环抱胸前,正趾高气昂地杵在门口,她紧扎一缕茶棕色高马尾,梳得光溜没有一丝碎发的饱满前额锃锃发亮,浓眉大眼标准立体欧式五官,一抹深红满唇显得格外艳丽,简单的黑色t恤衫微喇深蓝牛仔裤,高帮咖啡色匡邦板鞋有节奏的正拍打着地板。此人外表青春洋溢,谁料语气却如同仇家上门,难啃得很,陈予凝早已习惯性格迥异的顾客,仍然谦虚礼貌地迎以微笑。
“我丫的问你是不是陈予凝!”她显得更不耐烦,将岔开的一只脚收拢气势汹汹想要往前。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陈予凝开店以来装惯孙子,有时候真挺厌恶自己这副窝囊受气包的嘴脸。
她又向前怼近一步:“就你他妈的个不要脸的贱货勾引我男朋友是吧。”
被对方恶狠狠地吓死口,陈予凝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我不太清楚您在说什么,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别装了臭婊子!呵!我来帮你回忆回忆,你不是要和温凌钧结婚了吗,你跟我说这是误会!”
陈予凝听到这个名字晴天霹雳一般,甚至还头脑发懵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来这般谩骂,她看见门外有想进来的顾客被这架势吓得又折了回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还在打开门做生意,如果你和温医生有什么误会的话麻烦到私下去解决。”
“解决什么?解决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他女朋友!你算什么东西啊!”她歇斯底里地大喊着。
“女朋友?这位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陈予凝没有退缩地在原地肯定回答着。
女孩见到神情自若的陈予凝顿时像发疯似的冲到面前,一巴掌重重砸到陈予凝脸上,尖叫着开始随手操起身旁的花瓶乱砸,将水桶里的鲜花全部抽出啪嗒摔倒在地,跺脚发泄般踏着碾着满地残花,陈予凝捂着通红的半边脸被吓懵出身,她继续冲到备花台后将花墙一掀而下,满墙的照片和插画碎尸块般零散摔落,她又左右寻找大件的瓶器,抡起花裁剪刀咣咣一通砸碎,制造出崩裂的声响,嘴里还念叨着:“我让你结婚我让你结婚我让你结婚!”
陈予凝被一声巨响敲醒,见对方拿起橱窗旁的一个彩陶波纹花瓶就朝玻璃门重重砸去,刹那间山崩地裂般的动静引来了众人围观。陈予凝冲上前扯着女孩衣角想要阻止,正当两人马上要扭打在一起,爱丽丝推开人群,快步冲进店里,她惊诧地看着满地狼藉,大小耸立的玻璃渣片,一滩滩水还浸着草叶,受了凌辱般的鲜花被千刀万剐横在脚下,爱丽丝拉住女孩还欲挥舞的手臂厉声斥道:“你再动手我报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