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昆山边塞,崇安城。
茶楼中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满堂叫好声不断,有大方的听客直接将打赏的铜板扔上了说书台。
二楼雅间,盛阙战战兢兢地看着对坐的玄衣男子,一字一句都说得十分小心。
与此同时,楼下说书先生起落转折的声音也不时传上二楼——
“……便说这顾将军,白衣银甲立于战场之上,怒红了一双眼睛,随后翻身上马,率八百铁骑就敢直袭蛮族王营,一路上以刀锋为盾、血海为舟,硬生生杀到蛮王跟前,一剑斩首……”
啪——
惊堂木又落。
“当真是将军意气,骁勇无双!”
禀报完事情的盛阙低下头,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自家主子发话,壮起胆子抬眸看向对坐的人,却见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正垂眸看向一楼大堂中的说书先生,淡淡道:“顾偿确实神勇,乃难得良将。”
盛阙面色怪异了一瞬。
“怎么了?”
帝尧察觉盛阙神情有异,开口问道。
盛阙将头压得更低,恭恭敬敬地答话道:“顾偿确为良将,只是属下潜伏在蛮族三十九部的这一年来,听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据说……当年顾偿率兵夜袭蛮营、搅了个天翻地覆不假,只是杀蛮王的并非顾偿,而是一个女子。”
“女子?”帝尧低眉饮了口茶,语气平淡道。
一口边塞之地的粗茶下口,帝尧面上虽没什么变化,但侍候在侧的太监福寿却看得出自家主子的不喜。
毕竟是自小金尊玉贵捧出的大周太子,初到这边塞穷苦之地,便是再能忍、再能吃苦,也总是不适应的。
盛阙没察觉到太子殿下对茶水的不满意,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说着,“是,听说还是从我大周掳到蛮族的女子……当年蛮族举五十万兵马攻打昆山边塞,选了当时守军最薄弱的崇安城作为主攻点,三日便攻破了崇安城,那女子便是因此被掳,只是身份不明,有人说她是崇安城中的良家女子,还有人说那女子是从崇安军营中被掳走的,乃是军中营妓,更有甚者说……”
盛阙对上太子殿下淡漠冰寒的眸子,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更有甚者说那女子是顾偿的夫人!
“孤让你潜伏蛮族军中,不是让你去打听什么女子的。”太子殿下冷声道。
盛阙后背出了一层薄汗,“是,属下知错。”
显然,太子殿下并不相信什么女子杀蛮王之事。
忽地,帝尧以拳抵唇咳了两声。
福寿注意到有血迹顺着太子的衣袖滴落,惊呼道:“殿下,您的伤口又流血了!”
盛阙也是一惊,“殿下受伤了。”
帝尧神色平淡,“无事,孤奉父皇之旨到边关历练,长路迢迢、山高水远,孤的那些兄弟自然按耐不住。”
盛阙眉头皱成了一团。
盛家是没落世家,但他家老祖宗是个女中豪杰,早在太子殿下羽翼未丰之时就将他这个不争气的孙儿送到太子身边“做狗”,没错就是“做狗”。
盛家老祖宗当着自家孙子和太子的面也把话说得很清楚——盛家比不上其他世家,没什么能帮太子殿下的,唯有忠心和命。
事实证明,他家老祖宗的眼光是狠辣的,在一个来日天子潜龙时献上忠诚和命,无疑是最划算的。
这些年盛阙一直在暗中帮太子处理一些明面上不好做的事,这次潜伏蛮族军中收集情报是最后一件事,毕竟他比不过其他投靠太子的世家子弟有权有势,只能拿命去拼。
万幸此事之后太子承诺他,日后盛家将会是华京最一流的世家。
盛阙所求无外如是——重振门楣,光宗耀祖。
他将盛家的一切都押在了太子身上,所以得知太子受伤,目光中的担忧竟比福寿这个贴身太监还急切。
“殿下如今在何处下榻?身边可有良医?”
话问完,盛阙才觉得有些过了。
这位主子最不喜欢旁人随意打探他的行踪。
好在帝尧并未动怒,只是淡淡看他一眼道:“孤已抵达边塞之事只有上官老将军知道,你回到蛮族后第一件事便是细查王誉与蛮族是否私下有往来。”
盛阙闻言,脑子嗡的一声。
这句话的深意太大了!
太子殿下口中的王誉可是掌控昆山三十万守军的大将军,年仅四十,却担着正一品官衔,那是多少人一辈子、十辈子都爬不到的高位。
昆山边塞有大大小小二十一座城池,崇安城算是其中比较大的边城了,上官老将军守了崇安城一辈子,尽忠职守、战功赫赫,也才是个正三品的官衔。
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去的。
王誉的妻子可是太子最宠爱的那位温侧妃的亲姑姑,没这层关系,没温家的鼎力相助,王誉也当不上这个大将军。
昆山边塞怕是要乱了,不止,大周怕也要变天了,盛阙心惊地想到。
……
上官府,后院厨房。
一身灰麻布衣、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低垂着头,跪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细细数着在她面前爬过的蚂蚁。
二十三,二十四……五十九,六十,六十一……
而一袭樱粉色长裙的俏丽少女趾高气扬地站在女子面前,鄙夷道:“独孤愿,你可真不要脸!说,你是怎么知道太子哥哥住在上官府的?居然恬不知耻混进来当厨娘!果然是贼心不死,还妄图勾引太子哥哥!!”
“郡主慎言,”少女身侧瞧着沉稳贵气的中年嬷嬷开了口,却不是规劝少女,而是提醒道:“圣上早已下旨,太子殿下也曾说过,世上再无独孤氏,罪贱之人不配,平白污了这个姓氏。”
独孤自古就是大姓,因独孤一族历代总出妖孽人物,或济世救民,或文武治国,英才俊杰层出不穷,只是到了这一代好像气数尽了一般,出的尽是些蛀虫废物。
少女听了,气焰更加嚣张,娇哼道:“也对,像你这般恶毒又无才德之人怎么配姓独孤?连温姐姐的一根头发丝你都比不上,偏偏你如今不止恶毒,我听说你早就嫁了人,以为人妇,却放荡不知廉耻,还想要纠缠太子哥哥……”
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阿愿数着地上忙碌奔波的蚂蚁,心道:蚂蚁搬家,怕是要下大雨了。
雨天难行,顾偿的归期怕是又要推迟几日了。
阿愿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也没人看得到她眼中失落。
沈栀意骂了半天,见独孤愿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傲气地回怼她,安静得仿佛全无生机一般,和她府中那些任打任骂的奴才没什么区别,突然就失了兴致。
恰逢有下人过来禀告,说太子殿下回府了。
沈栀意哪里还有功夫搭理独孤愿,说了句让她在地上罚跪,没有吩咐不许起身,便匆匆往前院跑了。
“郡主跑慢点,莫要摔着……”
一群伺候的奴婢心惊胆战地追着自家主子跑了起来,左后护着人,生怕这人磕着碰着。
那可是沈家的嫡小姐,莫说独孤家倒台了,便是没倒台前,沈家都是数一数二的世家,不比独孤家地位低。
而且这些年来,沈家这位嫡小姐分外讨陛下和皇后喜欢,更是被破格封为郡主,身份之尊贵在大周绝无仅有。
待沈栀意走后,之前一直站在沈栀意身侧的高嬷嬷却没有动,一双锐利精明的眼睛始终看着地上跪着的独孤愿。
即便被罚跪,独孤愿都没有任何怨言,双手持平碰到额头,然后深深叩首谢恩。
在大周,一个身份卑微的人对上身份尊贵的人,哪怕是被罚,也要谢恩、要感恩戴德。
独孤愿的一言一行全然合乎礼数,没有半点纰漏。
只是她磕完头直起上半身时,微风吹起戴在脸上的面纱,高嬷嬷再度看清了独孤愿的侧脸,眉心狠狠一跳。
不怪沈郡主在厨房看见独孤愿时会发怒,这丫头炒菜时面纱掉了,被沈栀意认了出来。
独孤愿小时候就生得好看,华京所有夫人见到小阿愿都要夸一句小美人,但那时毕竟是小姑娘,脸上胖嘟嘟的,五官也没张开,好看之余更是憨娇可爱。
可如今……
十七岁的独孤愿跪在那里,高嬷嬷只觉心神不宁。
她是被皇后娘娘指派到沈郡主身边伺候的,曾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嬷嬷,更是在宫里待了半辈子的老人,什么样的美人她没见过,帝王后宫、太子东宫有的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但没有一个像独孤愿这般的。
一个女人可以美成这个样子吗?高嬷嬷在心里问自己。
独孤愿似乎察觉到了高嬷嬷的目光,将头垂得更低。
若是换做一般人,被一个宫中嬷嬷看了这么久,早就耐不住开口问上一句,可独孤愿硬生生等着高嬷嬷先熬不住开了口。
“愿小姐……”
“不敢当,嬷嬷抬举了。”
“愿小姐,老奴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刚才郡主说的话你别记恨。”
“不敢。”独孤愿弯下脊背,将姿态放得更低,话语也真切。
高嬷嬷突然有些心疼面前的姑娘,这位曾经也是整个华京的掌上明珠,比郡主如今的受宠有过之而无不及,面对郡主时屈膝叩首,能说得上一句知进退、守礼节,面对她一个宫中嬷嬷,还这般谨小慎微、卑躬屈膝……
只是想着这位的面容,高嬷嬷还是冷下心肠道:“想来也是,愿小姐毕竟嫁人了,该称一声顾夫人才是,老奴听说顾将军是个不错的人,以当年独孤家的情势,顾将军愿意娶夫人,对你是有大恩的。顾夫人,人要认命!”
最后一句话高嬷嬷说得极重。
她越想独孤愿的容貌,声音越严肃,甚至带着斥责,“莫做下贱之人,行淫/妇之举,水性杨花、伤风败俗的女人在咱们大周是要沉塘的!”
那语调好像独孤愿已经做下了十恶不赦的事情,或者说此刻高嬷嬷也认定独孤愿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蓄意勾引太子。
“是,谢嬷嬷教导。”
独孤愿轻轻淡淡的声音响起,才把高嬷嬷从那种愤然的情绪中唤醒。
眼前人神情平静,说得话也平静。
被辱骂不觉委屈,被污蔑不见难堪,安静得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高嬷嬷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