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外,两名弟子有说有笑地从石梯上方走下来,打算换岗。
到了里面却发现看守犯人的几名弟子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牢门禁制也被人为破坏掉,前一日关押的那个侍从更是早已没了踪影。
“不好!”
两人脸色一变,握紧剑柄小心翼翼上前查看。
其中一人目色极佳,拧眉疑道:“怎么看起来像是中了某种蛊术……”
话说出口的瞬间,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心中拿捏不定,心想,若真是蛊术,那么此事绝非他们能管,无论如何,必须即刻上报!
他们不再犹豫,转身出了地牢。
夜色深深,一弯斜月挂上枝梢。
一把刻绘了阴阳蛇纹的伞柄,被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握在掌中。
露出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上面串着枚银白的合背铜钱,随着走动发出铮铮的细响。
巷子里又深又长,起了薄薄一层雾,月亮也逐渐隐在黑幕之中。
苏予辞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灯笼,眉眼淡漠,行走在深巷里,脚步无声无息,宛若雾中横生的妖邪鬼魅。
高高的灰墙青瓦挡在两边,垂花朱门紧闭,檐下齐齐挂着一对红纱灯笼,照着墙角斑驳的青苔。
其中一户,门前种着玉兰,正开得旺盛,先叶而出、浮花汹涌,一路搭到墙边。
满树白花如覆霜盖雪,飘飘洒洒落在乐竺的肩上。
然而此时此刻,乐竺根本没有闲心欣赏眼前的景色,他的背上生了一层冷汗,连衣衫都被浸湿。
他昨夜刚从地牢里逃出来,就趁机给那个少女下了蛊。
原想着以那日白天发生的变故,她必定害怕到不敢出门,只是没想到计划还是失败了。
在得知事情败露要被追查后,以防万一,乐竺就迅速从府里逃走,一路赶至此处,却不想还是被人追了上来。
他脚下不停,径直往前冲,明明离巷口只有一步之遥,却始终都和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像是知道自己被困在阵法之中跑不出去了一样,他膝盖一软直接瘫跪在地上,内心满是无路可逃的绝望。
额前的碎发挡住了双眼,乐竺带着颤音自顾自说着:“我并未有害人之心,只是想借……”
“我对此并不感兴趣,”苏予辞漫不经心地打断他,语气轻得有些朦胧,“毕竟遇到麻烦的是你,又不是我。”
他撑着伞驻足在青砖铺就的巷口处,衣袂翩翩。
白色的花瓣被逆向而过的风掠过袖口,送到深处。
少年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容被灰蒙蒙的雾气浸染,沾了点湿意。
因他的肤极白,便显得唇艳红,眉乌黑。
静静伫立在雾气中,不如白日里那般琳琅珠玉,反而变得邪异诡谲,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糜艳病态。
他将灯挂在一旁的枝丫上,烛火晃动两下熄了。
苏予辞沉默了一瞬,叹了一口气,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漆黑的眼瞳微微眯起,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我想,你应当是巫疆人。”
轻飘飘的声音隔着雾气一点点传过来。
巫疆人,这意味着面前之人是落霞楼的正统血脉,而非普通蛊术师,非圣子圣女莫属。
雾气变浓,乐竺抬起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听到他的话却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激动地回道:“正是!”
“我知你们是何人,虽我教与你们上宗那些门派已没了交集,但往日里也不曾交恶。”
乐竺急急道:“若你今日放过我,我不仅可以将解药双手奉上,往后若是有用得到我落霞楼的地方,也必当全力以赴!”
他实在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自从域洲动乱,他们落霞楼处理不当犯下大错,不仅失去了灵脉更是被迫迁到了元洲。
而元洲又与妖魔两族所居的掖洲相接壤,魔气萦绕、灵气稀薄,他们几乎无法聚灵只能靠着御蛊得以立足容身。
可奇怪的是楼中圣龙却在几月前莫名失踪,以致百蛊凋零,他们教中几乎所有巫疆人都已出动,四处找寻,直到如今,也只有他一人在玉河城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笃定圣龙就在玉河城府某一处,所以废了好一番功夫混入了府,却不想在此断了线索。
前几日,他正耐着性子陪那个游手好闲的城主儿子喂鱼,不料胸口的蛊王一阵躁动,这才让他起了歪心思。
只因巫疆蛊王从上任圣子体内取出时突遭变故,妖化衰竭,而当时姜国的闻笙公主为躲仇敌一路逃至域洲边界,作为收留她的条件为她所救,两者之间也互有了感念。
因此虽不知那名少女和曾经的闻笙公主有何关联,但圣龙和蛊王同出一源,想必借她的神识必定能感应到圣龙的位置。
只是他怀疑圣龙失踪和玉河应当有很大的关系,再说了,此事是否由他们上宗某些人授意尚未可知。
他们不愿说也不能说,一旦说了,等来的不会是援助,而是落井下石、贪婪无度,他们落霞楼恐怕连现今拥有的这些都保不住,不得不防。
于是暗地里行事,却不想惹了个大麻烦。
“你是在和我谈条件吗?”
“可是这个条件,并不诱人,”苏予辞歪着头,苍□□致的脸庞浮现一抹淡笑,“毕竟于我而言,你毫无价值。”
“既然如此……”
乐竺见他不愿受这个人情放他一马,手悄悄背在身后,低下头,眼中慢慢蒙上一片阴翳:“那就别怪我了!”
一声嘶吼,乐竺身子前倾,恶浊的瘴气从他的掌心喷薄而出,迅速化作密密麻麻的蛊虫,大小如马蜂,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风,让人头皮发麻,齐齐朝苏予辞袭来。
这种蛊虫的尾端长着尖刺,剧毒极为猛烈,一旦不慎被划伤,毒素便会顺着伤口渗入四肢百骸,不到片刻就毒发身亡。
乐竺的声音有些尖利刺耳:“我并不想如此,是你逼我的!”
苏予辞看着这一幕,长而密的眼睫略微低垂,神情似笑非笑:“真是有意思。”
话音刚落,苏予辞手腕一翻快速打了一道灵诀。
一金一银两条蛇沿着伞柄攀爬,一口咬住伞面上的地涌金莲,形成内翻之势将箭雨般的毒刺全吸了进去。
整套动作下来堪称行云流水,苏予辞手指缓缓下压将伞收回,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
乐竺见状咬紧牙关,面色极为阴翳。
他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苏予辞,瞳孔闪过几分诡谲莫测的暗光,右手幻化出一只铃铛模样的捕忆蛊摇个不停,左手则操控着毒刺蜂再次发动攻击。
满天的火光将宫殿包围成血红色,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宫女侍卫忍不住尖叫出声,发了疯似地想要逃跑,却都被银色泛红的雾气拦截吞噬掉。
曾经和善待他的老太监脸庞扭曲地倒在地上,险些没被吓晕过去。
他手颤巍巍地指着面前不过七、八岁的孩童,惊恐喊道:“妖、是妖魔啊!”
很吵,吵得小孩脑仁疼,他想,他得找个方法堵住他的嘴,让他停下来。
他看了看,从不远处的地上捡起一支被遗弃了的箭簇,一步一步走近,捏着老太监的下巴,面无表情地将捡来的那支箭直直插入他的嘴中。
箭头穿过骨头的声音陡然乍响,尖锐的箭尖连带着一截木笴从后脑勺血淋淋地冒出。
一滴殷红的鲜血从金镞啪嗒一声落了下来,激起一片细小的飞尘。
终于安静下来了,他露出一个舒缓的笑容,握紧手,将箭矢一点点抽了出来。
“滴答。”
鲜血沿着手指滴落,落入血泊之中。
他站在原地不动,垂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指缝,轻轻蹙了下眉,又看了一眼面前蓝灰色的太监服,蹲下身,将手放在上面擦了擦。
富丽堂皇的宫殿被火光覆盖,月亮的光辉变得稀薄显不出光亮。
满身血渍脏污的小少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手里握着那支已不再滴血、勉强干净的箭簇,仰头望向卧在宫殿檐角被火染成红色的明月处。
燥动的火风中浮动着一股淡缈寒凉的暗香,是冬天红梅盛开才会有的香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郁。
他慢慢转过身,仰着头,用不符合他此时年龄的表情打量着来人。
“你是谁?”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一身白衣,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的父亲。”
“苏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