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斯年有些日子没来无问崖了。
傅春柳突然多个师弟,头一遭学人照拂,听他说外门日子过的并不舒坦,正好无问崖清净,院子也不少,随便腾个地方还是有的。
地方备好了,人却没来。
听薛衡说,掌门如今在东海有要事推脱不开,传话让胥斯年过去,此事秘而不宣,内门没有几个知道。
又听薛衡说,会让胥斯年去是因为谢桐歌受伤了,这次是实打实挨了一刀子,伤在臂上,用不了剑。
他倒是对清阳宫了如指掌,傅春柳一点也不想在自己的地盘看见他,薛衡做了谢桐歌几十年的狗腿子,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不是,你这怎么连口热茶都没有?”
薛衡大剌剌的进了院子,刚要落座,傅春柳一脚踹开了凳子。他抬着屁股,保持扎马步的姿势,转过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这人收回脚,一点也不客气:“有话快说,没准备招待你。”
“唉。”薛衡直起身叹了口气:“我说了,你可别动手。”
傅春柳听他这句,估摸着是有事求她,还是个烂摊子。她直接了当的罢免:“还是别说了,我不想听。”
“别啊!”薛衡急了,手忙脚乱的去扯她,刚碰到袍角,迎面一道灵力狠狠拍在他脑门上。
“啊!”薛衡捂着脑门,痛的龇牙咧嘴:“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打人怎么能打脸呢?”
“……我?”傅春柳回首,心中纳闷。
“打就打了,装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薛衡觉得她在装傻,这方圆百里除去他二人,只一个杏树是立着的,难不成闹鬼了?
但见傅春柳自我怀疑,神色纠结,起了就坡下驴的心思,凑近了同她商量:“这几日可有下山?”
“没有。”继而眼见着他通红的脑门下,那双眼逐渐发亮起来。
“那你灵力应当充沛的很!”
薛衡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一贯喜欢趁水和泥,除却谢桐歌,内门几乎都吃过他的亏。
当年三甲,傅春柳夹在两人中间,也不知薛衡是不是因此心生不满,背地里没少坑她,这厢不怀好意的登门拜访,没将他打出去已经是开恩了。
傅春柳听他口气,便猜到他想干嘛:“你想让我去后山洗阶?”
昆仑后山有一处废墟,乃是昔年无晟道尊飞升之时留下的残垣,每隔十年便要以灵力清除上方沾染的人间浊气,从前都是掌门来做,但如今他分身乏术,这活计自然落在谢桐歌身上。
她冷哼一声:“又想替高贵的谢首席分忧?当冤大头的事我才不去。”
薛衡连着哎呦了几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边拍着马屁一边哀求道:“除却谢桐歌,宗门上下只你修为最高深,舍你其谁啊?
更何况千年借灵即将终止,届时天门开启,扶摇阶上有你的气息,不也是有利无害吗?”
千年前,九州本灵气充沛,不泛修道者飞升成仙。
然,福祸相倚,天地之间生出一物,诞于慾天荒野,无形无貌,本体不知何物,只称其名为荒妖。
昆仑无晟道尊借人间一千年灵气,诛杀荒妖于昆仑山下,一剑登封,九重天门开启时,降下万丈扶摇玉阶,迎新神登玉京。
飞升半路,玉阶突然崩裂,自空中跌落砸在昆仑后山,霎时碎成一处废墟,无晟不知为何如此,扬声质问,却听玉京主空灵飘渺的一句密咒,神色骤变。
天门即将合上之际,无晟的叹息声随着一句话传入九州大地。
“借灵一千年,天门暂闭,人间此后不得问道飞升。”
在那以后,天地灵气越发稀薄,修仙世家占据洞天福地,得以延续根基,像谢桐歌与薛衡所在的谢家和薛家,更是受尽天道宠爱,可人间却灵气匮乏,极少数者才能得灵根,入仙门修行。
道尊剑诛异类,虽牺牲莫大,但也情有可原,仙门之中依旧有不少修士顶礼膜拜,却也总有些不识好歹的人,对此事抱有异议。
没错,不识好歹的就是傅春柳。
“几十年前也有这么一次,那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是不会去的。”
薛衡反应极快的明白过来:“因为无晟道尊?”
“他虽使人间灵气枯竭,但终究是功大于过,况且你是天生双灵根,又何必在意人间那些不尽人意的事情呢?”
傅春柳不答,转问他:“你为何不去?这么替谢桐歌操心,又对道尊如此崇敬,我看你去最合适。”
薛衡奉承的很干脆:“我修为不如你。”
“那可不成。”傅春柳伸出根手指指了指天上,轻快道:“如今我金丹大后期,正是要紧,只差临门一脚便入元婴之列,我听说洗阶要耗费大量灵力,在这关头,我若应了劫,没有余力抵抗,届时走火入魔算谁的?”
薛衡一哽,没料到她来这一手,他沉默良久,神色像是出乎意料,双眼游弋,思考着怎么接下去。
冷不防余光看到那颗杏树,突然灵光一现,开口问道:“你可知无晟道尊未飞升之前,在昆仑哪一处修道?”
傅春柳知他又在耍把戏,随口敷衍:“清阳宫。”
“错了。”薛衡见她跳进坑,得逞的笑了,视线落在苍翠的崖边,抬手一指,“就是此处。”
傅春柳极少表露出异样的神色,但听薛衡所言,还是心中一惊。面上空白片刻,她猛的转过头,“你敢耍我,就死定了。”
“天地可见,若有半句虚言,必叫我五雷轰顶。”薛衡伸出三根手指对天立誓,十分真诚:
“无问崖与昆仑各峰皆有不同,此处是道尊一剑劈出来的,道尊与你一样,天生木灵根,剑气所过之处逢春化雪,枯木生花,才有了崖顶这片绿洲。”
“无问崖戒训你比我要熟知,‘不问来途,不问归处’,道尊座下弟子只有邬心长老一人,按照此条,历任无问崖的主人,都必须对上一任守口如瓶。”
他顿了顿,发现傅春柳极少见的认真听他讲话,不禁得意了几分:“道尊飞升之后,宗门内许多长老对无问崖上一任闭口不谈,新弟子自然以清阳宫先入为主,却不知无问崖才是道尊的开疆故地。”
看来薛衡不仅对清阳宫了如指掌,甚至对整个昆仑都是知根知底,连无问崖都摸的这么清楚,还有什么是他没打听过的。
傅春柳一身反骨,同他犟到底:“怎么?凭几句沾亲带故的关系,就要我为道尊肝脑涂地了?”
“话说的也太难听了些。”薛衡耸耸肩,劝说道:“就当是给祖师爷扫扫墓,彰显一下诚意,日后天门开启,你也能沾沾光不是?”
她还是雷打不动:“不必,这荣光让给你我也不介意。”
薛衡脸垮了下来,还欲再问,却被傅春柳打断:“他伤怎么样?”
“虽有不便,但也死不了。”
“谁伤的他?”
薛衡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还不知他那德行,若不是自找苦吃,谁伤的了他。”
傅春柳凝眉:“他又抽什么风?”
“这话可不对,抽风的该是你那位老乡,谢桐歌还叫我不要同你说,看样子你对这新师弟倒是宝贝的紧。”薛衡在旁冷嘲热讽,一脸为谁不值当的模样:“咱们仨几十年的情分,也比不上喽。”
“谁跟你们几十年情分,少攀关系。”
傅春柳没打算继续同他扯皮,十分不耐的下逐客令:“少在这浪费口舌了,我是不会去的,有这时间你还不如自己去买点灵丹,没事嚼两粒,小心道行不够反被玉阶抽干了。”
“我——呸——”
薛衡像被戳到痛处,扯着嗓子啐了一口,眉毛都扬了起来:“瞧不起谁呢你!”
傅春柳笑了:“前几日试剑大会,你险胜蓬莱剑修,下台时候腿抖的药瓶子都掉出来了,脸白的跟什么似的,我是瞧不起你,但更瞧不起那强撑自尊的可怜样。”
傅春柳几句话刀刀暴击,直将他的心肺都戳穿了,薛衡哆哆嗦嗦的伸手指她:“你……你你也太过分了。”
薛衡两面三刀,平素从不轻易动怒,如若真的跳脚了,必定是这件事情他干过,且丢人。
似乎为了正名,一刻都为停留,临走时咬牙切齿:“……给爷等着。”
好不容易将他逼走,终于能消停片刻,傅春柳照常回到杏树下打坐。
冥想最忌讳思虑旺盛,调息几刻,撑了不到半个时辰,周遭的灵力又散了,傅春柳睁开眼,颇为烦乱,只得静下心再度入定。
心绪中总有一缕波动牵住她的神思,使她不得安宁,几次失败后,她便破罐子破摔一般,仰面躺在草地上。
杏树枝丫随着微风摆动,地上的剪影也有样学样,细碎的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中跳跃出来,忽而晃她一下。
“他受伤跟你有什么关系,蠢货……”她极少见的在喃喃自语,此处只有风与树听得见。
细草芳菲,无问崖只她一人,此处飞鸟不落,静的只能听见风拂过草地的声音,傅春柳闭上眼,忽然想起来,谢桐歌上一次受伤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她整日跟在他身后,只为了一战分个高下,谢桐歌少时比如今还要讨人厌,尚且年轻,还不曾藏着心思,睥睨自傲,游刃有余,锋芒毕露的棱角毫无保留的映在少年人的脸上。
傅春柳偏要挫一挫他这锐气,隔三差五便要讨教一番,多数都会被他漠视掉,后果就是被傅春柳偷袭,惹恼了他,两人混在一处打的不可开交。
单论拳脚功夫来看,傅春柳自幼习武,拳拳到肉,专往谢桐歌脸上揍,他也老实,贯彻君子之道,剑不可伤女子,被捣的眼圈乌青还是以格挡过招,毕竟他修为高出同届许多人,一掌能给她掀出老远,算下来谁也没占到便宜,俱是鼻青脸肿的被带到清阳宫闭门思过。
二人碰面,胜负谁也分不出来。
直至有一日,傅春柳突然心血来潮去学了几式剑法,秉承着十成十的虚心前来请教谢桐歌,总算摸清了他的路数,这位金尊玉贵的少爷向来骄横,只要顺着他来,什么都好说。
果不其然,谢桐歌见傅春柳请教他,装模做样的应下了。
外门山下四季如常,记忆里是春分,桃树刚刚抽芽,被他折下来一枝,持在手中。
傅春柳拿着他的剑,掂量半晌,注入灵力震颤出嗡鸣声,借势挥出一剑,当头一股凌厉的风席卷向前方。
只见黑衣少年双目沉沉,持着桃枝的手迎面挥出一道剑意,火苗如同跃起的蛇,狠狠咬断了那股剑风,当中热浪灼人,滚烫的气蒸腾出白烟,云消雾散后却不见傅春柳的踪影。
谢桐歌心有所感,回首抬起桃枝格挡,那枝干注入了他的灵气,烙铁一般又烫又硬,傅春柳一剑劈在其上,只觉虎口被震得发痛。
背后偷袭不成,她只得正面进攻,但如今的状况是谢桐歌压着她打,毫无还手的余地。
傅春柳横扫出一腿隔开距离,又跳的极快,滑不留手,谢桐歌追的更紧,稍不留神,桃枝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痛。
傅春柳身上被抽了好几道,未见怯意,反倒更激起好胜心。
谢桐歌似乎觉得有些欺负人,停下了身子,让傅春柳来进攻。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土,脑中思忖几息,突然萌生一想法,直接了当的出手。
见傅春柳后撤剑尖,谢桐歌便知她又要打人了,早早做好了防备,抬起手腕凝聚灵力到掌心,张开手以此做防御,另一手抬起桃枝,准备再抽她一记。
没想到傅春柳突然跃起,一个旋身躲开他的掌,侧身之际,忽然抓住了他握着桃枝的手腕。
谢桐歌脑中纷乱,不知她什么路数,欲撤回手,却被她紧紧攥住,登时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一抬眼,傅春柳弯起眼笑的春光灿烂。
愣神之际,手腕上一股不属于他的灵力闯进经脉中,麻酥酥的痒意流窜到掌心,握在手里的桃枝竟然飞速抽芽生叶,嫩绿之中,绽放的花骨朵开在他眼底。
一朵两朵,一团两团,乱花迷人眼,桃色侵染整个视线,比他见过的任何术法都粗陋的多。
谢桐歌生平头一遭,被如此雕虫小技弄得乱了阵脚,他只要一动,手中桃花便零零硕硕掉下许多花瓣。
桃花枝弄得他放也不是扔也不是,身怀火灵根的明明是他,竟然也会被烫的慌乱无措。
而且不知为何,频频闪躲开傅春柳的视线。
打到一半,他很快败下阵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傅春柳哪能放他走,御风追在他身后。
“想跑?还未分出胜负呢。”
“你赢了。”谢桐歌草草撂下两个字,召回剑便要跑。
傅春柳观他慌慌张张的,约莫是有什么急事,主动将剑递上去,少年人背对着她,只能看到高束的发和耳根,红晕短暂摇晃而过,她看了一眼,以为是他发上的红珠
突发奇想开了个自认为好笑的玩笑:
“谢桐歌,你耳朵怎么是红的?”
哪成想话音刚落,火灵气轰然炸开,热浪翻飞,傅春柳被逼的倒退几步,一声剑啸划破长空,她放下挡着的胳膊,眼前已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