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卡的路颇有些神异之处。
他们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看到了卡美哈梅哈一世的塑像。
塑像身着夏威夷传统服饰,左手揽着一根细长的标枪,右手在身侧自然下垂。
雕像后是一扇简陋、狭窄的木门,门上由一把生锈的巨大挂锁扣住,门边则挂着一串陈旧的铜铃。
德累斯顿拉住垂在铜铃下方的细绳,扯了两下,铃铛左右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咔哒一声,挂锁的锁梁自动弹开,露出了一个宽敞的、似曾相识的房间。
德累斯顿带着加拉哈德走进去,推开了房间另一边的一扇小门。
他们身后,那扇连通着神奇白石路的木门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占据了一整张墙的镜子。
这个房间外是一间熟悉的、昏暗的香料店,店铺尽头放着一张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华丽矮桌,一个五官带有明显中亚特征的男人正窝在一张软椅上,大声地抽水烟。
加拉哈德惊讶地看到,那人长的跟伊尔卡·阿库斯塔一模一样。
“晚上好啊,穆萨。最近生意怎么样?”德累斯顿兴高采烈地向对方招了招手。
穆萨吃了一块库纳法【1】又喝了一大口茶,才慢条斯理地说:“还行吧。你也知道,夏威夷嘛,生意坏不到哪儿去。那些游客看见什么都想买。”
德累斯顿颇为同意地点头:“也是。对了,你觉得我俩这一阵应该住哪儿?”
穆萨抬起头,用已经变成金色的眼睛看了他们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加拉哈德总觉得对方的视线在自己的脸上停了一瞬。
“这几个月都是旺季,房间本来就不好订,你们还带着……”他用手指了指聚在加拉哈德背后的那群鬼战友,“按规定也不能住只接待普通人的酒店。”
他垂下眼睑,吸了几口烟,然后说:“这样吧,我有个熟人开了间旅馆,你们拿着我的信物去,可以打九折。”
“打九折算什么打折!”
“那你去全款住吧。”穆萨的手本来已经从口袋里摸了什么东西出来,正准备交给德累斯顿,闻言立刻把手收了回来。
德累斯顿飞扑过去抱住他的手,嬉皮笑脸地说:“九折也行,九折就很好了。”
穆萨哼了一声,挣开魔法师的胳膊,把一个银亮亮的小球扔到了对方手里。
“把它给前台,跟他说清楚你们的情况,再告诉他是我介绍你们去的。”他说,不知从哪儿拿出了纸和笔,笔走龙蛇地写下了一行字。“这是旅店的地址,离这儿不远,走路就能过去。”
“好了,滚吧。”
德累斯顿立刻拖着“孩子”,带着信物和便签滚了。
走出去几百米,加拉哈德才问:“这个穆萨跟伊尔卡是双胞胎吗?我看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不是。他们家这条路的每个出口都有这么一家店,每家店的店主都长这个样子,”德累斯顿说,打开地图APP左晃右晃,试图找到正确的方向。“但他们之间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他顿了一下,有些困扰地挠挠头:“不,也不能这么说……这个事情说起来有点复杂。你就这么理解吧,他们都是从同一个人身上分裂出来的影子,所以共享相貌、记忆和能力,只是性格上有细微的差别。”
加拉哈德不由地咋舌,觉得果然是魔法世界,很多事情都非常魔法。
又走了两分钟,他突然想起了他从上辈子起,就一直很好奇的一件事儿:“我听人说,双胞胎之间有特殊的感应,这个在你们魔法世界里是不是真的?”
“我也听说过这个说法,但目前没有多少实例能证明它。不过在魔法世界,双胞胎确实会有一些特殊的能力,尤其是同卵双胞胎。
“学界认为,同卵双胞胎原本是一个人,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分开了。所以双胞胎身上的所有东西,记忆、能力、器官、灵魂之类之类的,都是可以互换兼容的。随意互换两个陌生人的灵魂,会制造出两个疯子或是傻子。但互换双胞胎的灵魂,不会造成什么难以挽回的后果,只是两个人交换了一下身体罢了。”
他们东拉西扯地聊着跟血缘有关的魔法问题,不一会儿就到达了穆萨·阿库斯塔熟人开的旅馆。
这件旅馆明显开了很多年,所有设施都散发着一股陈旧、过时的味道。
但好在打扫得很干净。
前台坐着一个明显超出正常体重一倍有余的本地人,正一边吹着风扇,一边看吃着披萨看电视。
“您好?要间双人房。”德累斯顿敲了敲前台的桌面,把穆萨给的银球放在了上面,“是穆萨·阿库斯塔介绍我们来的。”
那人看都不看他们,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两百块一晚,不提供洗漱用品和免费的停车位。入住期间不许在屋内抽烟、抽叶子、吃药、吃蘑菇、找女人。都同意的话,就可以住。你们要住几天?”
“先住两周吧……穆萨说你可以给我们打九折。”
“哦,两百块就是打过折的价钱。”
德累斯顿撇了一下嘴,但也没提出异议,只是用力清了一下嗓子,接着说:“我朋友他带了些,呃,特殊的家属,您看您这儿……”
那人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往加拉哈德的方向看,两只眼睛在瞬间变成了深邃的蓝色,仿佛有海水在其中涌动。
他准确地看向加拉哈德身后的鬼战友,观察了一会儿,说:“它们也可以入住,但你们要签一份保证书。如果它们身上的怨气扩散或是孵化成诅咒,对我个人和我的旅馆造成了损失,那么你们要对我进行相应的赔偿。
“你们每天自觉给它们做好净化工作,不许弄脏我的旅馆,不然就给我滚出去。晚上涨潮的时候就去海边儿待着,等退潮之后再回来。海水会带走一些它们产生的秽物,也能减少你们的负担。
“白天别出门。你这样的会被巡查队带走关起来的。
“还有,你俩不许在房间平行碰撞。”
加拉哈德还在思考什么是平行碰撞,德累斯顿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大惊失色地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我俩不是那种关系……”
“谁说必须是那种关系才能平行碰撞了?反正不许在我这里搞那种事。没别的事儿了吧?”
德累斯顿和加拉哈德一齐摇头:“没了。”
前台短促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就继续看电视去了。
可能是前台那句“平行碰撞”的缘故,德累斯顿在入住后一直表现得别别扭扭的。加拉哈德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体贴地没有烦他。
只是在心里想,前世网上说的果然没错,阿美莉卡人虽然表面上放得很开,但骨子里其实都还是五月花号上那群清教徒。
很快,太阳彻底落山,月亮升了起来。
瓦胡岛上多姿多彩的夜生活也拉开了帷幕。
其他游客看特色表演或是去酒吧狂欢时,德累斯顿和加拉哈德接受了旅馆前台的建议,溜溜达达地往海边走。
途中顺便吃吃点东西,再敲个墓碑。
他们顺利地找到了正确的墓园,却没在墓园里看到他们想找的鬼魂。
加拉哈德绕着战友的墓转了好几圈,最后忍不住喊起了对方的名字。
“艾奇,快出来。凯文、查尔斯和鲍勃都在。我们是来带你走的。”
他的鬼战友们也纷纷向四周飘去,叫着这位战友的名字,在各种被阴影笼罩的犄角旮旯,寻找可能隐藏在那里的鬼魂。
这个墓园远离公路和市区,只能模模糊糊地听见从远方传来的笑声、车声和音乐声。加拉哈德的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传得很远很远,但回应他的,只有窸窣的虫鸣和穿过树枝和草叶风声。
德累斯顿留在了墓园门口,说是想先抽两根烟再过来。
又徒劳地转了一圈后,加拉哈德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此时、此刻,在这个墓园里,在皎洁的月光中,在广阔的天空与无尽的大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艾奇,是我啊,加尔。我来接你了。”加拉哈德喊着,语气里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哽咽和急迫,“艾克瓦卡·托加瓦,你在哪儿呢!”
无人应答。
他在墓园里待到后半夜,确定艾克瓦卡的鬼魂确实不在这里才离开。
离开前,带着隐秘的期待,他敲走了艾克瓦卡墓碑的一角。
回旅店的路上,他似乎已经整理好了情绪,非常雀跃地对德累斯顿说:“我刚想起来,艾奇在市郊买了栋房子,他之前告诉过我地址。他死后应该是去那儿了,我们可以明天去找他。”
德累斯顿嗯了一声,没吭气儿。
他对此不抱希望,但也不好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
接手加拉哈德的护卫工作后,他专门查过那次意外的细节。
歹徒是在加拉哈德他们在酒馆喝酒放松时,突然发动袭击的。小队里有两人和酒馆里的另外四位游客被打中要害当场死亡;一人被天花板上掉下的灯砸中脑袋,很快断了气;
一人失血过多,在急救人员赶到前死亡;一人伤势过重死在去医院的路上。
还有一个,也就是艾克瓦卡·托加瓦,他的死状其实是最惨烈的。
据目击者回忆,他当晚没喝酒,似乎是因为玩游戏输了要做大家的司机。
而在他的战友都已经熏熏然时,他早早走出酒馆,去启动汽车,结果那辆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爆炸了。
等到消防员废了好大的功夫终于把火扑灭,艾克瓦卡·托加瓦早就停止了呼吸。
因为他的遗体(或是残骸)碳化的过于严重,法医最后是根据牙科记录才确定了他的身份。
死法这样痛苦的人,虽然大多会在死后留下鬼魂,但那些鬼魂通常会因为生前过于痛苦的遭遇破碎不堪,而后飞速消散。
加拉哈德所期待的那抹影子,估计早就不在了。
回旅店的路上,年轻人一直情绪昂扬地说着他在军队的趣事,好像想凭这些回忆召唤友人的亡灵。
或者,他只是想用过去忘记现在,驱散内心的恐惧。
德累斯顿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理解对方的这样做的原因,并且在年轻人问他是否能找到友人化成的鬼魂时,温柔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第二天,在加拉哈德的不断请求下,德累斯顿用他从艾克瓦卡墓碑上敲下来的石头,进行了招魂仪式。
仪式进行到一半,德累斯顿看着石块上散发出的淡蓝色光晕咦了一声。
“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加拉哈德焦虑地咬起了指甲。
德累斯顿摸着下巴犯了难。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加拉哈德,这个反应说明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压根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