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当然不愿意,因为她急着跑路。
她已经在纽约滞留得够久了,再拖下去,被迪莫的手下找到了,她可能就会没命了。
这几天她没日没夜地工作,就是为了赚钱。
现在,她已经有了远行的路费,但还需要再赚一些生活费用。这样,到达目的地后,即使她没有立刻找到工作,也不至于没有饭吃,又走上出卖自己的老路。
对现在的妮娜来说,时间确实就是金钱,所以她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警局。
除此之外,她也害怕自己会被报复。
从她这几天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看,那人很可能杀了小塔拉索夫。
据说,维果·塔拉索夫为此大发雷霆,发誓要用那人的鲜血祭奠自己的儿子。纽约的地下世界,也因为他的这个誓言,处处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人们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维果·塔拉索夫凶名在外。当年他只身一人来到纽约,在短短几年里就凭狠厉霸道的行事风格,建立起了一个能与许多老派帮派抗衡的犯罪家族。
这两年他虽然一直在谋求洗白上岸,但遇上胆敢挑衅他权威的人,维果·塔拉索夫的应对手段反而比从前还要凶狠。
就连以疯狂暴戾文明的拉丁帮派,在跟塔拉索夫打交道时也会做出文明有礼的样子。
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也很简单。
当年拉丁帮派想在纽约扩张,搅黄了塔拉索夫的好几个生意,还杀了他手下的一个小头目,想打压塔拉索夫的势力。没多久,塔拉索夫就找上了做出这些事的人,把他们的手看下来,装在泡沫箱里,送到了拉丁帮派的据点。
那些人身上剩下的部分,也全部消失无影踪了。
从那以后,没人再敢捋塔拉索夫的虎须。
但妮娜最担心的并不是塔拉索夫,而是她在派对上见过的白发男人。
从派对逃出来之后,妮娜慢慢地想明白了。小塔拉索夫那天招待的几个人,跟后来的袭击者很有可能是一伙的。
他们联合起来,就是为了杀掉维果·塔拉索夫不成器的儿子。
不管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抢地盘,还是削弱塔拉索夫的威势,妮娜觉得,既然这些人有胆量做出这种事情,那就意味着他们有信心逃过塔拉索夫的报复,甚至能和对方抗衡。
这样的人或是势力,显然不是妮娜惹得起的。
如果他们知道妮娜向警方透露了他们形貌,那她很有可能会跟无数站街女一样,曝尸海滩或是某个幽暗的小巷。
出于这样的顾虑,无论那位罗林斯探长怎么劝,妮娜都紧闭着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罗林斯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四周,朝妮娜背后招招手:“医……乔治,你来劝劝她。”
说着,她把座位让给了一个亚裔男人。
这人相貌清秀,个子不算高,肩也有些窄,跟警局里其他膀大腰圆的警员相比,显得有些瘦弱。他穿着雪白的衬衫,外罩一件藏蓝色格纹V领线衣。衬衫的扣子扣到了最上面的一个,领带也系得紧紧的。
这身衣服搭配他手上捏着的写字夹板,给人以斯文内敛的感觉,看上去他更像一个会计,而不是警察。
他对妮娜笑了笑,两只细长的眼睛弯成了两道和善的弧。
“妮娜,你好,我叫乔治·黄。叫我黄……探长,或是黄先生都行,看你喜欢哪个。”他说,从办公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支圆珠笔,翘起腿将写字夹板放在了膝盖上,“我理解你的顾虑……”
妮娜冷笑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黄探长没有生气。他轻笑着掏出一大块巧克力,将它掰成一样大的两块,把其中一块递给妮娜。
“吃糖吗?”他问道,用牙叼开他手里那块巧克力上覆盖的锡纸,咬了一小口。“现在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有点儿饿了。圣诞节前后总是忙得要死,我根本没时间好好吃饭,今天中午就只吃了一个三明治和一个沙拉盒……你饿不饿啊?”
妮娜想说不饿,但巧克力的甜香味猛地冲进了她的鼻孔,她的肚子也选择这个时候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她当然饿了。
这几天她忙着抓紧一切时间赚钱,根本没空好好吃饭。她在凌晨下工回旅馆后,才会吃三明治这种要花十来分钟才能吃完的东西。工作时间,她都是靠咖啡、口香糖和各种果汁抵御饥饿。
今天下午,她只在几小时前喝了一大杯加了点伏特加的橙汁,胃里早就空空如也,哭嚎着要主人给里面填上足够的食物。
黄探长用含笑的眼睛看着她,拿糖的手稳稳地举在妮娜面前。
“吃糖吗?”他又问,语气和表情里没有妮娜所熟悉的鄙夷、戏弄和蔑视,只有她在神父脸上才见过的友善和包容。
妮娜在椅子里动了动,又开始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夺过黄探长手上的巧克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撕开包装纸,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皱着脸评价:“怎么是黑巧克力?你是老头子吗?”
黄探长一脸抱歉地微微歪了歪头:“它有种很醇厚的可可香……你不要吃那么急,试着慢慢品味一下……试试嘛,说不定你会喜欢呢。”
妮娜觉得这个亚裔说话怪怪的,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奇怪。她警惕地看着黄探长,但已经不自觉地按照他的指示,品味起了被她含进嘴里的巧克力。
不多时,她就从那些几秒前还被她嫌弃过于苦涩的黑色糖果里,品尝出了黄探长口中的“醇厚可可香”。
“怎么样?喜欢吗?”
妮娜看着黄探长弯弯的眼睛,微微撇开头,说:“不喜欢。苦死了。”
但她有种感觉,对方已经看穿了她,知道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因为那个斯文的、笑眯眯的、根本不像警察的亚裔探长,像变魔术一样从兜里掏出另一块巧克力塞给了妮娜。
这次,妮娜没有拒绝,立刻接了过来。
几乎在同时,她的话匣子也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打开了。
别误会,她并没有说任何跟那次袭击有关的事情,因为黄探长并没有任何相关的问题。
他以巧克力为契机,跟妮娜聊起了他们都喜欢的糖果,又从糖果说到漫画、电影、电视剧……
他们正吃着黄探长订的中餐,聊到Netflix刚播的新剧,从警局大门走进来的几个人就吸引了妮娜的全部注意力。
“那是谁?”她用筷子指着那些人,问黄探长。
亚裔男人本来正夹着一块小炒牛肉要往嘴里放,闻言放下了筷子和餐盒,起身同带着那几个人进来的一位拉丁裔探长聊了几句,接着很快就坐了回来。
“之前曼哈顿不是有几家娼馆被袭击了嘛?”黄探长吃了一块牛肉,斯文地慢慢嚼,“警方从娼馆里解救了很多女孩儿,其中有不少都是被绑架来的,那些人就是其中几位女孩儿的父母。”
“他们是来接女儿回家的吗?”妮娜盯着那几个人,脸上流露出某种隐隐的渴望。
黄探长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低下头戳了戳餐盒里的橙香牛肉,说:“不是。他们在孩子不见后,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寻找她们。警方联系这几个家长的时候,他们刚好就在纽约,所以第一时间赶到了警局,已经把他们的女儿接走了。
“这次是警方还有些问题想问他们的女儿,所以叫他们来商量一下询问的时间和方式。”
妮娜轻轻地哦了一声,依然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你们确定他们确实是那几个女孩儿的父母吗?”
“确定啊。这一阵一直有家长从全美各地赶来接孩子,我们会核对所有人的信息,以免那些女孩儿再入虎口……怎么?你觉得他们不是女孩儿的亲人?你见过他们?”
妮娜摇摇头,收回了目光:“不。我只是觉得,那些女孩有个好爸爸……和好妈妈。”
她吃了一口左宗棠鸡,垂下眼帘试图掩盖心里的惊涛骇浪。
其实,黄探长说对了,她还真的见过那些人。
或者说,见过其中的一个。
袭击发生那天,那个人就跟在小塔拉索夫接待的白发男人的身边。只不过那时,他穿着西装,还戴着007电影里特工才会戴的墨镜和耳机,看起来就像白发男人的保镖。
可今天,他像黄探长一样,穿着衬衫和V领毛衣。没打领带,衬衫的领子还皱巴巴的,一副窝窝囊囊的老实白领的样子。
所以,那次袭击很有可能是这些家长搞出来的……或者,那些家长跟白发男人达成了某种合作,白发男人杀掉了小塔拉索夫,他们救了自己的孩子。
妮娜想着,被自己想到的可能性弄的鼻子发酸,眼睛发烫。
“她们有个好爸爸……”她揉了揉眼睛,“真好啊。”
她对面的亚裔男人默默观察着她的表现,跟不远处一直关注这边情况的罗林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吃完这顿有些简陋的圣诞晚餐,罗林斯以“明天还有问题想问”为由,安排妮娜住进了警局附近的一家旅店,并让两个警员守在了妮娜的房间门口。
“我们觉得跟袭击案有关的人或是组织可能会对你不利,”罗林斯这样解释着,给了妮娜一个花花绿绿的小铁盒。“这是我很喜欢的饼干,里面夹的蔓越莓酱很好吃……圣诞快乐。”
妮娜抱着那个不大的铁盒,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回到警局,罗林斯直直地走向依然坐在她办公桌前的乔治·黄。
他身旁站着奥利维亚·本森和尼克·阿马罗。
“医生,你怎么说?”罗林斯问,接过了本森给她的一杯咖啡。
乔治·黄,更确切地说,是特使受害者专案组的精神病学家,乔治·黄医生叹了口气:“恋父、攻击性强、缺乏安全感,疑似少年时期或是更早的时候遭受过虐待,施虐者很可能就是她的父亲……还有,她应该认识或是见过杰弗里·弗雷泽、帕特里克·哈比斯和玛莎·桑希尔中的一个。
“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对调查有用的信息了。”
本森皱起了眉头:“你没有问她跟那几个家长的交集吗?”
“没有。不是我不想问,而是不能问。”黄医生面露难色,“她的戒备心非常强,我几乎只敢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些情况。我怀疑,她现在可能已经把那几个家长,当成了她梦想中亲人的某种标杆和模板。如果逼得太紧,她很可能为了保护、包庇那些人,而拒绝跟我们交流。”
“如果事情真的发展成这样,那不就得不偿失了吗?所以,我建议还是慢慢来。给我点儿时间,也给她点儿时间。等她彻底信任我们,自然就会愿意说了。”
“那要等多久?”阿马罗的语气有些不满,“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黄医生把之前用过的圆珠笔插回笔筒,又把笔筒摆正,这才抬眼看阿马罗:“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另外两位女探长的目光同时落在了阿马罗身上。
阿马罗的脸红了。他双手叉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就等吧。希望她愿意开口时,一切还来得及。”
凌晨时分,妮娜洗掉了脸上的妆容,穿上了警方给她准备的连帽衫和运动裤,又把这段时间赚到的钱分成了几部分,藏在了她的内衣、内裤和鞋底。
听执之前那个黄探长的意思,条子会把她关很久。
虽然她想到杀死小塔拉索夫的人有可能不是坏人,但她不敢说那些人就是好人,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杀掉自己灭口。
忧心自己会在被关押时间丢掉小命,她也顾不得钱了,决定现在就跑路。
那个女条子给她安排的屋子在二楼,妮娜从窗户往下看过,感觉这里离地似乎不算特别远。她完全可以学着浪漫电影里的落跑新娘一样,把床单打成一条长绳,从窗户爬出去。
就在她为了把床单扯成长条忙得满头大汗时,房间门口突然传来了两声闷响。接着,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
薄薄的门板从门框处飞出,砸在厚厚的地毯上。
几个彪形大汉冲了进来,为首的一个用枪指着妮娜:“妮娜·赛琳?”
“我不是……你们认错人了……”妮娜举起双手,紧张地说。
那人掏出手机看了看,又看看妮娜,啧了一声,对他的同伴说:“就是她。带走!”
妮娜看着向她冲过来的壮汉,无助地退到窗边,手上还攥着没加工完的床单。
一个壮汉的手即将抓到她的肩膀,她身后的窗户突然碎了,她附近的几个壮汉的脑袋也接连炸开。
同时,门口处那个用枪指着妮娜的人身后,出现了一个戴着滑雪面具的西装男。后者出现在妮娜视线中的瞬间,就举枪打爆了前者的脑袋,并温声对缩在窗户下瑟瑟发抖的妮娜说:“妮娜·赛琳小姐?你正处于危险之中,请快跟我走吧。我和我的同伴会保护你的。”
妮娜咬着嘴唇拼命摇头,用颤抖不止的手用力撕着床单,绝望地想在西装男接近她前做好绳索,从窗户逃出去。
她当然没能成功。
西装男几步就走到了她面前,还在她准备尖叫前就捂住了她的嘴,之后用某种方法弄晕了她。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坐在了一辆车的后座上。她加工了一半的床单,正牢牢地围在她身上,限制着她的行动。
之前的西装男正坐在驾驶座上开车,副驾驶座上坐着另一个戴着滑雪面具的人。这个人穿着一身暗蓝色的西装,怀里还抱着一支特别长的枪。
妮娜刚想问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抓自己,西装男突然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将车驶进了一条窄路。
突如其来的转向让妮娜无法控制地倒向一旁,把头重重地撞在了车窗上。
“见鬼了!你们在搞什么啊?!”她痛呼出声,并忍不住喊叫起来。
“哦,你醒了,睡美人。”西装男有些轻浮地说,手上又一打方向盘。妮娜听见了窗外传来的、轮胎摩擦地面制造的吱吱声。“如你所见,救你的命……”
后窗突然响起了爆炸一般的巨响,西装男和他的同伴同时骂了句脏话。后者富有节奏感的咒骂声告诉妮娜,这个蓝西装应该是个黑人。
她默默回头,看见后窗上出现了几个圆圆的白色凹痕。
她从没见过这种痕迹,但她反复看过所有的007电影。
多亏了那些电影,妮娜立刻就猜到这些凹痕都是子弹打在防弹玻璃上造成的。
透过窗户她看到,一队黑色的SUV紧紧追在他们身后。那些车的车窗大开,每个车窗口都架着一柄看起来就很危险的枪。持枪的都是穿着黑衣服的大汉,他们正朝着妮娜所坐的这辆车不断射击。
西装男的同伴蓝西装打开车窗,拿着手枪时不时向后打几枪作为反击,边打边骂:“卧槽啊!老板你不是一直说有支援吗?!我们眼看着就要寄了,支援在哪儿呢?!”
话音未落,收音机里就传出一个略带神经质的声音:“曼塞尔先生,请稍安勿躁,支援马上就到……”
“‘马上’是多久?!你给我个具体的时间!几分几秒几……”
巨大的枪声突然在他们前方响起。
只见路口处横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一个戴着滑雪面具、穿着工装裤和黑色战术背心的人,把一杆特别长的大枪架在车的引擎盖上,不断向妮娜他们后面的车队射击。
他每开一枪,车队里就会有一辆车失去控制撞向路边,或是干脆翻倒,车队的规模在肉眼可见地缩小。
收音机里的那个声音也在这时说:“我告诉过您的,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