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映雪从噩梦中惊醒,尖叫着睁大眼睛,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
康秉成血淋淋挣扎的一幕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惊恐地低头,神识回笼后,目光也终于看清——纤纤十指根根白净,没有一滴血迹!
她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又往床下看,余光里没有康秉成的踪影,也没有可怕的血迹,昭示她,方才看到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惊魂未定地发现,床榻边上坐着人。
惊恐地缩进墙角,定了定神,看清坐在榻边的是柳溪亭,他正低头擦着一把匕首。
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反着冷厉的寒光。
她一番动作,他只是抬起眼皮,淡漠地看着,“做梦了?”
梅映雪捂住胸口,深吸两口气,晕倒前的记忆慢慢回来。
那些不仅仅是梦,更是真的发生过的,只是梦里比现实中更扭曲、更骇人!
室内亮着一根蜡烛,光芒虽暗淡,却足够他看清——她苍白的脸上满是汗珠,鬓角的头发都湿成一络一络的。
原本秋水盈盈的一双眼睛,此时被满满的恐惧占据,嘴唇也因为急促喘息微张。
柳溪亭收起匕首,起身去桌旁倒了一盏温水,站在榻前道:“过来。”
她缩在墙角,失神地看着他,仿佛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柳溪亭不耐烦地催促,“过来。”
她如受惊过度的小兽,慢慢从藏身角落挪出来,柳溪亭伸出手掌,掌心里有两颗绿豆大小的药丸,“把这个吃了。”
梅映雪茫然地听他安排,张嘴吞了药丸,苦味弥漫在舌尖,让她想到在驿馆也吃了这种味道的药丸,他说是安神丸。
温水一口一口浸入喉管,心跳一点一点复位,梅映雪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不是入睡前的月白中寝衣,而是一件纯白色,皎洁的一尘不染。
她不安地缩回床上,手臂环抱在胸前,疑心地看向去桌边放杯盏的柳溪亭,他给换的衣服?
一眼望过去的方向,发现床榻边的地毯已经没有了,愣了愣又看向明堂里的桌案,那只花瓶也不在了——她砸康秉成的时候摔碎了,地上并无碎片痕迹。
她缓了一会儿,还是禁不住发抖,颤声问道:“康……康秉成呢?”
柳溪亭在榻边坐下,淡声道:“怎么?小娘子惦记他?”
“当然不是!”她抖地更厉害,声音里带了哭腔,“我……是不是杀了他?他是不是死了……”从小到大,她连条鱼都没有杀过,现在却动手杀了人?
柳溪亭正眼看向她,缩在床头,眼中噙着泪的模样,将“惶恐无措”四个字诠释的淋漓尽致。
再受惊吓,只怕她会心神错乱。
柳溪亭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答非所问,“他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梅映雪的目光停在他的的蹀躞带上,方才他把匕首归鞘,此刻就挂在上边。把手是鱼皮镶蓝色宝石的——这是她从枕下摸到的那把匕首?
柳溪亭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想要?这个不能给你。”
梅映雪不解地看他,他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她并不想要匕首,这只会让她想到,握着匕首刺入康秉成的胸口的情形。
头脑里乱得很,走马灯似地像一场迟迟不肯散尽的噩梦在纠缠。
十余年的人生,从来没有这几日丰富,人心险恶、生死瞬间……她扶着头哭道:“我杀了人……我想起来了……就是这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
“你没有杀他。”
梅映雪怔了怔,他望着她茫然的眼睛,微微一笑,“只要凶器在我手里,我说不是你,谁又能指认是你?”
梅映雪的眼睫眨了眨,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在心里琢磨他说的话。
柳溪亭一直看着她,右手在床榻边沿轻轻拍了两下,“过来。”
她不明所以,泪眼朦胧地看他。
“小娘子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自己在齐州城里被群狼环伺,只有柳某可以保你平安无事。”他的手臂微微张开,做出邀请的姿势,“不知小娘子是否需要柳某做这个护花人呢?”
他并非是在示好,而是在逼迫她顺从、低头。之前他就强势,现在他手中抓住了她刺伤康秉成一事的把柄,更加不会放过她。
她当然相信,只要自己愿低头,他就一定有办法护住她。可若是不肯,他也自有办法将事情捅出去,杀人害命这一条罪就将她压地死死的,康通判绝对不会饶了她。
他淡漠地看着她,带有压迫性的眼神,再次示意,“小娘子当知道,柳某是个粗人,没什么耐心。”
他看上去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此时散发的气息又冷又凶,梅映雪不敢违拗,往他身边挪过去,手脚都是软的,动作不免慢吞吞的。
她可以舍生,不代表她不怕死,不到万不得一,怎愿轻易赴死?
乖乖挪到他面前,犹豫了一下,罢了!不就是虚与委蛇么?她又不是不懂。
她闭上眼睛,微微倾身,柳溪亭的手臂圈住她的腰身,酥酥麻麻的异样感跟着缠上来,她硬着头皮顺势落入他的怀抱。
柳溪亭身上的清冷气息,瞬间将她淹没。她第一次感到好奇,为何他身上的薰香明明是若有似无的淡香,偏又能浓烈到让人难以忽略,真是矛盾。
柳溪亭拥她在怀,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抱她,清楚地感受到,她的身量在自己面前实在小巧,柔弱易碎的模样,乖乖偎依在他胸前,他的手臂有点不敢用力。
不知是因为今晚受到的惊吓,还是在自己怀里局促,又或者二者都有,他依稀察觉她心跳剧烈,竟然令自己萌生一种珍之重之的奇异情愫。
她身上独有的淡淡梅花香气,沁润心脾,瞬间软化了心肠,难怪连汉成帝也要“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⑴。
他手掌落在她后背上,掌心触到一片寒凉,想起她做梦吓出一身汗,伸手将锦被拉上去,严实地盖住她。
裹着被子靠在他怀里,比烫婆子还管用,原本冰冷的手足慢慢回温。
隔着被子抱着她,柳溪亭轻声问道:“还怕么?”
梅映雪的身子还在紧绷的状态,脸颊贴在他肩上,轻轻摇头,发丝蹭得他下颌有些痒。
柳溪亭抚着她的头,将发丝捋顺,安静地相拥片刻,她逐渐平静,气息轻匀。
柳溪亭语带调侃,低声笑道:“就这点胆量?还总是动辄要死要活的?”
梅映雪在被子底下握住他胸前衣襟,想替自己辩解两句,才要张口,他的手隔在被子按在她的手上,轻斥,“别乱摸。”
梅映雪红着脸缩手,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放,委屈道:“我没有……”
柳溪亭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哄孩子似地,喃喃道:“记住,康秉成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无论是谁问起:你这两日都在为了除服的事操持,加之思念亡亲,身子不适,一直闭门谢客。”
梅映雪怔了怔,旋即明白,他在替她兜底,这件事情便不会落在她头上。
她心中起伏不定,犹豫道:“康通判能罢休么?”
极轻的一道气声,柳溪亭发出一声嗤笑,拍在她肩上的手掌依然轻柔,“你在担心我?还是质疑我?”
梅映雪呼吸一滞,默默咬住嘴唇。
“你呀,被人算计了一次又一次,死到临头都不自知。”柳溪亭的手指梳理着她的发尾,不容置疑道,“以后乖乖跟在我身边,我保你无虞。若是不听话,我有的是手段处置你。”
梅映雪不敢不应,顺从地嗯了一声,疑惑道:“我的枕下怎么会有匕首?”
他随口回道:“给你防身的,想不到这么快就用上了。”对于她的顺从,柳溪亭满意地说道,“天亮还早,乖乖睡一会儿。等你睡着了,我还有事。”
言下之意,他还要回衙门里去。
梅映雪求之不得,立刻闭上眼睛。她从未与男子亲近过,即使被他抱着,也是迫于他的威慑。
身子僵硬,下颌搁在他肩上,被硌得皮肉生疼,根本难以入睡。
她动了动,从他怀里坐起来,揉着眼睛道:“这样睡不着,也会压到你的胳膊,我躺下睡。”
不等他同意,她就麻利地在床上躺下,顺手扯起被子裹住自己。
小娘子不领情,柳溪亭轻哼一声,顺势在床榻外侧躺下,枕着手臂闭目,正好也休息片刻。
有他在侧,梅映雪难以入睡,偷偷瞧了他一眼。
她被康秉成逼迫的危机关头,恍然瞥见他从房梁上跃下——他一直都在这间屋子里,不曾离开。康秉成说的话,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
她的呼救和畏惧他也看在眼里,作壁上观只等她摸到匕首,刺向康秉成才出手,既给她教训,也让她明白,身边唯一能救她的,只有他。
想到这里,她心情错杂。
凭心而论,自己这几日遇到的事,让她看清自己孤立无援,唯有他一再助她脱困。
可是自己也一再违拗他心意,按捺不住好奇心,轻声问道:“指挥使,为何肯帮我?”
柳溪亭闭着眼睛,慢腾腾地说道:“似你这般赏心悦目的小娘子,必定会有许多人怜惜,我帮你,奇怪么?”
她知道自己有几分姿色,远远不到迷惑人心的地步,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说辞。
“你是在敷衍我么?若说在别院时,你为了脱困顺便帮我倒也罢了。方才却教我否认康秉成的事……我不相信你只是出于怜惜。”必定另有谋划。
柳溪亭的唇角微微勾起,愉悦道:“我贪图什么,小娘子当真不知?”
梅映雪咬咬嘴唇,羞窘道:“天下间,美貌的小娘子众多,指挥使阅人无数,自然不会将小女子放在眼里。”岂能这样轻易替她揽下刺伤康秉成之事?
想想他的手段和算计,布下陷阱不知要对付多少人,不过是顺道也把她陷进来。
自知无力反抗,有陷阱她也只能往下跳。
柳溪亭叹息道:“小娘子这样说,是自谦?还是以退为进?你无须试探,在别院时,若非你尚在孝期,我不会让你全身而退。”
别院里的狼狈模样浮现眼前,梅映雪身上的血呼地一下涌到头上,脸上热辣辣的烧起来。
“柳某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要看得入眼,手段不介意,结果最重要。”他侧首看过来,眸光幽深晦暗,藏着她不敢看的波澜,“天下间,美人众多,梅小娘子却别有风采,花开堪折直须折,⑵柳某不会手软!”
他这话说得势在必得,梅映雪垂着眼睛,大半张脸藏在被子底下,轻声细语道:“韶华易逝,容颜易老,指挥使现在觉得小女子别有风采,或许用不了多久,您就会看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