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里。】

对方并未做出正面回答。

海瑟薇并不介意对方保持神秘。她连忙抱起触手，向教堂外跑去。

在她身后，血色的召唤阵被水泡笼罩，很快隐去不见。

蓝色的光罩似乎有隐形隔音的作用。一路上，海瑟薇好几次与骑士们打个照面，但对方都对她熟视无睹。

跑出一段距离后，海瑟薇停了下来，大口喘气。

此时，触手早已蜷成一团，仿佛一根缺水的生菜。

“邪神先生？”

海瑟薇轻声呼唤，触手却毫无反应。

也对，这里是光明力量充盈的阿兹卡那。黑暗生物被压制是正常的现象。

海瑟薇伸手，轻轻挤压指尖已经凝固的伤口，豆大的血珠瞬时渗出。

书上说，大多黑暗生物喜欢人类的鲜血，邪神应该也不例外。

抱着“祂帮了我，我不能任祂枯萎”这样的想法，海瑟薇将指尖凑近了触手。

不过，邪神……也是神，“神”真的需要她这样微小的回报吗？

海瑟薇惴惴不安。怀中的触手仿佛嗅到食物一般，昂起尖端，随后，缠上了她的指尖。

海瑟薇闭眼咬牙，等待着疼痛进一步传来。然而，指尖却只是刺痛了一下，随后便酥酥麻麻，不再痛了。

海瑟薇睁眼去看，触手早已脱离她的指尖，蘸着她的血，于她手心写下一个单词——

【水】

水？

海瑟薇四处张望，周围没有水池，也没有喷泉，一时半会儿，似乎真的找不到水源。

海瑟薇想了想，原路返回，爬树翻窗回了家。她换好睡衣，蹑手蹑脚摸进卫生间，打算将触手冲洗后放入鱼缸。

啪。

白色的魔导灯光忽然盈满了整个洗手间，头发毛躁的西尔维娅顶着一对儿浅浅的黑眼圈，出现在卫生间门口。

“你怎么又起来了。”

这个角度的姐姐看不到她摁在盥洗池中的触手。海瑟薇愣了一瞬，赶在姐姐靠近之前喊出了理由：

“我拉肚子！”

“晚上睡觉窗户开得太大，好像有点着凉……姐姐放心，现在已经关上了！”

西尔维娅沉默了一瞬，带上了门：

“待会儿洗完手，记得再喝点肠胃药。”

“好的！”

海瑟薇一边答应着，一边把触手擦干，塞进衣袖。待姐姐卧室里没了声响，她才走到客厅，将滑溜溜的触手放进鱼缸。

扑通。

触手沉入水中，很快恢复了充盈的体态。它蠕动着贴上面前的玻璃，整条触手蔫蔫软软，看起来很没精神。

“唔……邪神先生累的话，就先休息一下吧。”

海瑟薇也有些困了，上下眼皮疯狂打架。晚上在客厅逗留太久，会被姐姐发现的——

那样的话，姐姐恐怕就要将她再次送进精神科，将触手送至光明教会，切片做研究了！

海瑟薇打了个寒颤，试探性地伸手，隔着玻璃板碰了碰触手：

“您……可不要到处乱爬哦？”

触手伸出前端，在玻璃上轻点一下，似乎同意了海瑟薇的叮嘱。

海瑟薇松了口气，小声道：

“那么，晚安。”

“邪神先生。”

*

莫里森并不是什么邪神。

他是一条深海人鱼。

所谓的邪神——当今的黑暗之主，其实是他父亲。

因为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他很早就决心扳倒父亲，取而代之。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莫里森准备了很久。可就在神位争夺战的最后时刻，和他一起反抗父亲的联盟中却出了叛徒。

叛徒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莫里森一旦闭上眼睛，那条愚蠢的金色人鱼贯穿他后背，露出贪婪神情的情景便浮现在他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父亲身后，其他黑暗生物的嘲笑。

那笑声仿佛在说：

哟，莫里森，瞧瞧，这就是你悉心守护的好弟弟！

然而，他另一位同父异母的血族兄弟却没有嘲笑他。放在平常，路易定会缺德大笑，说他的脑子怕不是进了奥尼亚海的水，作为最擅长欺诈的种族还能被骗，不如赶紧找条巨鲨把自己喂了。

可那时，血族兄弟却只是黑着脸，厉声踹开了那条恩将仇报的金色人鱼。

不仅如此，血族兄弟还将他扶起，使用血液魔法为他治疗。完全不顾这样做会降低作战效率，不符合黑暗生物利益至上的作风。

他说：“莫里森，你不能死在这里。”

莫里森苦笑。

他当然不能死在那里——作为联盟最初的组织者，如果他死在一个卑鄙无能的叛徒手里，对于联盟来说，无异于一个致命的打击——

毕竟，“信任”这种东西对黑暗生物来说，绝对算得上稀缺资源。

领导者一旦因信任惨死，怀疑的因子便会如滴入净水中的红墨水般迅速扩散，瞬时动摇联盟的根基。

为了联盟完整，他不能死。

于是，莫里森随便歇了几秒后，便化出水刃，对叛徒展开了猛烈的追击。

一刀。

两刀。

三刀。

还未来得及向父亲邀功的背叛者被揍得鼻青脸肿，鳞片脱落。他哭喊着求饶，莫里森却不会放过他。这样有害联盟团结的蛀虫，必须杀一儆百。

砰！

正当莫里森想给予叛徒最后一击时，王座上的黑暗之主出手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个老东西的魔法确实很厉害。

莫里森与其缠斗。偶尔被对方的魔法击中，全身的器官便如裂开般绞痛。但为了给盟友撤退争取时间，他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只要没死绝，就还有希望。

独自留下来殿后的莫里森果然不敌对手，很快，他便感到魔力匮乏，力不从心。不过，比起沦为臭鱼烂虾们的阶下俘虏，莫里森更宁愿赌一把。于是，趁着父亲团伙不注意时，他一个翻身滚到另一边，跳下高天之上的神殿。

如果能在落地前释放一个缓冲魔法，应该能苟住性命，等待下一次东山再起。

——在看清神殿下方是什么之前，莫里森是这样想的。

金色的巨型结界如半个倒扣的蛋壳，将下方的大陆包裹其中。

这是……

莫里森瞳孔骤缩，凝结水泡，将自己包裹起来。然而，魔力匮乏的他无法凝结出厚实的水泡。只一瞬间，水泡便在重力和阻力地拉扯中空气骤然破碎，炸了他一脸水花。

这里是天使的庇佑区阿兹卡那！

千年前，天使曾在西大陆设下光明结界。据记载，这结界能在一瞬之间，将所有靠近的黑暗生物烧成飞灰！

莫里森突然明白他跳神殿的过程为什么会如此顺利了。

因为那群恶毒的家伙都在想：

“笑死，那家伙完全是个白痴吧。”

望着不断逼近的金色结界，下坠的莫里森收起手掌，放弃了挣扎的想法。

与父亲争斗，总要紧绷精神。即使是他，也有些疲惫。

他不畏惧死亡。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他死后，那群恶魔反倒活得滋润长久。

莫里森闭上双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然而，金色的光芒却不像想象中那般灼烈。

莫里森睁开双眼，只见金色的巨物伸出纤长触角，像捕食者般将他捉住。

绮丽的白色光球在他身上旋转绕圈，仿佛宴会入口的守卫检查来访者是否携带凶器一样。

莫里森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光热，异常困乏，无法思考。

结界却在此时松开触角。

失去托举的莫里森如流星般，向结界内砸去。困倦也在此时褪去，整条鱼重新清醒。

……他这是，进入了光明结界？

他不是黑暗生物吗！

不是说会瞬间烧死，化作飞灰吗？

莫里森来不及思考。他伸手试图释放一个缓冲魔法，减缓坠落。蓝色的光芒在他指尖汇聚，然而，又很快熄灭了。

莫里森试了好几回，魔力的光芒都未能形成法阵。甚至，那团蓝色的光芒越来越小，最后只能打出一簇指甲盖那么大的蓝色火苗。

……他仅存的魔力也在飞速流逝。

这时，一群长着翅膀，头顶光环的白色光球从莫里森眼前飞过。其中一个飞得缓慢的球打了个嗝，吐出一股蓝色的魔力。

莫里森：“……”

小白球：=v=

小白球：QAQ！

莫里森一把抓住小球，将其捏碎，夺回一点魔力。他回头一看，一群蒲公英似的小白球们正伸出长长的触角，探入他的伤口，汲取着他的魔力。

！！！

到底谁是黑暗生物啊！

莫里森一个水球击中了那些蒲公英球。它们炸开逃走，发出嘤嘤的哭声。

摆脱了光球的莫里森重新掌握了一部分魔力的调动权。对着越来越近的地面，他拼上最后的魔力，释放了缓冲魔法，然后——

掉进一片黑色的森林。

因为魔力匮乏的缘故，缓冲魔法的效果差了很多。重力加速度下的莫里森压断了好几根树枝，最终落在了一片幽蓝的草地上。

鲜血流出，将蓝草染成黑色。莫里森一声不吭，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像只受伤后不敢露出弱点的野兽。

几只乌鸦在他头顶盘旋，又收起翅膀，落在离他不远的树枝上。

如果不向这片大陆上的人类求助，那些陆生食腐鸟的腹腔就是他最终的归宿。

可是——

他现在魔力不足，无法隐藏鱼尾。这个样子向人求助，简直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遇到正直的信徒还好，可要是碰到奇怪的人类……

莫里森打了个哆嗦，尾巴也下意识蜷起。

他这样外表美丽，魔力枯竭的人鱼，是会被关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做一些奇怪的事情的……！

反复权衡后，莫里森放弃了求助的想法——他不认为自己足够好运，能碰到一位正直的人类。

与其痛苦地死在父亲手里，或被人类玩弄折磨，被乌鸦吃掉，或许还算得上一个相对温和的结局。

莫里森再度闭上双眼，任凭时间将意识消磨。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时，他听到了一阵嘶哑的歌声：

【邪神在上，我要向光明神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