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的明亮伴随着不规律的抖动和剧烈的刺啦声。
入眼是一片雪白。
「嬴霁哥哥,我们这样混进去不会被赶走吧。」稚嫩的声音从镜头右侧传来,镜头一转,照到了个小孩的脸。
五六岁的年纪,看不出男女,扎着散乱的丸子头,本应该粉扑的脸蛋上满是冻伤皴裂的痕迹。
但仔细看就能发现,红色的裂缝中并不是绽开的皮肉,而是一粒粒,石榴籽一样红色的透明颗粒。
皮囊像个即将被撑破的果子。
孩子的脸也很奇怪,原本应向外突起的五官外仿佛被糊了一层薄膜。
他的皮肤是活的。
并且正在一点点吞吃他的脸。
“是人蚌藓,据记载,是虚极当上驻点负责人后,在阴阳两界的村庄中突然爆发的,时间点卡地太过刻意了,所以很多人怀疑这是当时内斗的产物。”画面林珥怔怔道,"今天竟然看见视频资料……太不可思议的产物。"
闻及此,余舟逝艰难地从脑子里翻出变色模糊的记忆。
因为磁场混乱的影响,驻点的气候条件一向对人类不太友好,但动植物却异常活跃,特别是虫子。
各种各样的虫子。
那天半夜他带队外出巡逻,在驻点交界的村庄的水井里发现了密密麻麻的白色虫卵,它们大小不一,被粘液包裹着相互勾连,扒在井壁上,有的被水淹没,有的不时抽搐一下“啵唧”掉下井底。
整个井口像是长满疣子的喉管,通向黑洞洞的胃里。
余舟逝还在水井周围发现了用血画成的符阵。
他们一路找过去,十几个村子,都是这种情况。
有人在这些村子里的唯一水源里养了东西。
像是回应他的记忆,下一秒,画面里一个接一个脑袋从被雪花盖满的树丛中冒了出来。
是一群脸上和身上都布满了这些痕迹的孩子。
像一种绝望的传染病毒,吮吸着他们残破的生命。
脖子上挂着微型摄像机的男孩开口了。
「不会的,其他驻点的大人都让我们来这里……」名叫嬴霁的男孩年龄似乎也不大,画面中只能听见他奶声奶气地安慰丸子头,「他们说,这里的负责人很心软,如我我们一群小孩守在这里,他一定会帮我们的。」
「……哦哦。」丸子听的似懂非懂,但不妨碍她很高兴,「那爷爷奶奶就能醒过来啦?我昨天看见奶奶的独肚子瘪下去了,她醒来我们就能吃饭了。」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马尾辫女孩忧虑地看着来去匆匆的大人们,她并不乐观。
「他们好像很忙的样子,真的有时间帮我们吗?」
无数伤员进进出出,穿着黑色制服路过的工作人员根本没注意到混进驻点,躲在简易帐篷后面的小萝卜丁们。
「嬴霁哥哥,我们现在去哪找他们说的」见对方抱着小型摄影机发呆没理自己,丸子头忍不住凑到镜头前问:「哥哥,你为什么一直拿着这个呀?」
嬴霁如惊弓之鸟,下意识捂住了镜头。
「小声点。」他急忙说。
丸子头赶忙捂住自己的嘴。
「是那个带我们过来的人要求的,否则我们进不来……」嬴霁小声解释。
丸子头小孩懵懵懂懂。
「虚极,你非去不可吗?这种小事我去不行吗?」帐篷里传来声音。
几个萝卜头被吓得瞬间住了嘴。
他们默契地对视一眼。
找到道长了!
摄像机的镜头怼着地面,记录着从帐篷里隐约传来的声音。
「别担心,只是把村民带出来,顺便清理一下人蚌的卵而已。我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又不是废了。」虚极听起来似乎很无奈,「还有,在外面要喊我师兄……」
「除非你回无名观。」师弟冷冷道。
「……」虚极避开了这个话题:「净天地阵布得怎么样了?」
「十个大阵有六个被怨灵破开了。」师弟似乎对虚极避而不答早有预料:「我去看过了,阵眼被丢了枉死动物的内脏,还有一些连着头皮的头发之类的秽物……」
「有人故意在前线祭鬼。」
师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沉。
「从你被暗算后驻点周边邪物的数量就开始异常增加,你的人还连续被被莫名其妙的理由调走了……虚极,这种情况下你一个人跑去,想也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所以我才必须去。」青年平静道。
「砰!」
帐篷内突然发出的巨响把围在外面的萝卜丁吓了一跳。
好像有人把桌子掀翻了。
「你最好有说服我的理由!」师弟抑制住怒火,一字一顿道。
「他们打起来了?」丸子头用气音问。
没人回答。
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看着帐篷。
虚极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他们在拿周边十几个村庄的人命做筹码暗示我:『只有我离开驻点,他们才会住手,这些无辜百姓才会没事。』」
「他们需要我离开,这样才能给我安上个擅离职守的名头。」虚极像是在说什么事不关己的事,「我走了,他们不仅会把我们的人放回来,甚至还带上姗姗来迟的援军……」
师弟打断他:「那干脆走的彻底一点。」
「你本就不是世间人,何必惹上一身的因果。只要你点头,我随时可以带你回去……」
这个对话似乎发生过了无数次,虚极依旧没正面回答。
「附近村子里都是留守的孩子和老人,我不能不管,而且一旦前线失守,到时候死的人肯定不下百万,他们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既然有胆子给你下黑手,就要有失去被帮助的觉悟!」
「我知道你不在意功名,但你真就忍得了那群给你扣一口大锅,还白白捡走你功绩渣滓?」师弟快气笑了,「虚极,你可真够滥好心的。」
「寒枝,这是两件事,不一样的……」虚极耐心解释。
「一些人确实该死,之后我自然会处理。但一码归一码,城里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咳咳咳!」虚极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我留了后手,如果我没有按时回来,你就……」
「你又去坑里了?」羲寒枝的声音瞬间阴沉下来。
「啊哈哈……」青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虚。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羲寒枝厉声喝道,「我当时就不该答应让你下山,你这种家伙就应该被关在笼子里才能让人省心!」
青年似乎被自己师弟的精彩发言震撼到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反驳:「明明是师傅答应让我下山的……」
羲寒枝:「呵。」
虚极心虚了:「……而且我不去定期把那些污秽吸走的话,肯定会出问题的,整个村子估计撑不到明年……」
「那你活得到明年吗?」
羲寒枝一句话戳穿了虚极脆弱的谎言。
青年不说话了。
「不管怎么样?你就是要去,对吗?」他又问。
摄像机里听不见回答,只有小萝卜头们浅浅的呼吸声。
余舟逝也忘了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只记得当时师弟非常生气。
果然……
「明知道是坑还往里面跳,虚极,你真是够可以的!到时候别指望我帮你收尸!」
一阵迅速的脚步声不断靠近,帐篷被狠狠掀开。
镜头如受惊般不断晃动,混乱的画面伴随着几声压低的叫喊。
萝卜头们像是角落里忽然被人发现的小老鼠,手足无措地想重新钻到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藏好。
但猫还是看见了他们。
下一秒,伴随着小孩的尖叫与四散奔逃的背影,镜头不断上升,最终照在了一个男人的脸上。
盛雪的白色长发随意挽着成个低马尾,搭在米白色的风衣上,俊美男人如一把不露锋芒的刀,浅蓝的眼睛里藏着片看不见尽头的天空,平静的表象下是被时间包裹住的宇宙。
「小鬼,你知道戒严时期在驻点私自拍摄会被抓去那哪里吗?」
轻柔的声音跃出屏幕,套着吓小孩玩笑的外壳说出意味不明的话。
镜头在抖。
「会被杀掉哦。」白发男人说。
余舟逝恍惚地看着画面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喉间干涩无比。
在与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对视的那一刻,被漫长的时间与半梦半醒的混沌模糊的记忆终于重见天日。
像是少年离家的游子耄耋回乡,直至在某个巷口的拐角看见被青苔与尘土覆盖的儿时涂鸦,才终于恍惚地拨开了落在眼皮上的雾霭。
一切逐渐清晰起来。
余舟逝握紧了袖口中冰凉的玻璃珠。
原来已经有这么就没有见面了啊……
虽然视频中的羲寒枝在笑,但余舟逝却知道他非常生气。
平时像个冰块的师弟,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笑。
「寒枝,别欺负小孩。」一只苍白清瘦的手扣在了羲寒枝的手腕上。
余舟逝听见旁边林珥倒吸一口冷气。
余舟逝:……
“那个,要不我先走……”余舟逝意图垂死挣扎。
“嘘!”林珥举起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另一只手指了指还在播的录像,严肃道:“关键时刻。”
好吧,您继续看。
虚极道长本人点了点头,做了个拉紧嘴巴拉链的手势,配合自己的跨时代小粉丝一起观看纪录片。
视频里的羲寒枝听见自家师兄这么说,面无表情地啧了一声。
「啪——」他松开了揪着小孩衣领的手。
镜头晃动着摔倒了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虚极问。
那只手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小孩。
「嬴……嬴霁。」小男孩怯生生地说。
镜头一晃。
屏幕黑了。
林珥:……
林珥:………………
林珥崩溃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叫喊响彻整个墓穴。
余舟逝:……
这地方应该隔音吧……不然再叫下去会把全观的人招来吧?
“道友,你冷静……”
“冷静什么冷静!我冷静不了一点!”林珥简直想报警:“怎么就没拍到?!!!”
“是啊,太遗憾了!怎么没拍到!余舟逝浑水摸鱼地表示同情。
耶!
三清在上,没拍到。
“可恶啊,就差一点!!!”林珥狠狠锤了下泥地,地面瞬间裂开一个深坑。
余舟逝:……
幸好他不真埋这里。
林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边上的坑,瞬间冷静下来,尴尬道:“哈哈哈,这只是展示厅,不是墓,后面会修好的……”
“哈哈哈,那就好……”余舟逝跟着尬笑。
“不过确实出乎意料,视频里虚极道长的声音听起来挺年轻的,不是传说中的老头子……”林珥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劲。
“我错觉吗?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余舟逝:……
他就说高兴地太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