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薛南星心头一紧,惊得喉咙发痒,不由咳嗽起来。她赶忙虚掩口鼻,顺势向一旁侧转身子,从凌皓的臂弯中滑脱出来。
众人回房,薛南星被凌皓监视着,取来验尸的箱笼。
了觉的尸体已被放置在香案上,因从水中捞出,突然遇热后尸体腐败加速,此刻已散发出淡淡腐味。凌皓方一靠近,肚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适才离得远还不觉什么,这会儿近了才发现这么臭。”凌皓捏住鼻子抱怨,不由后退半步,一脸恶心之状。
薛南星没吱声,甚至更近一步,从容自若地打开箱笼,拿出一颗苏合香丸递给凌皓,“条件有限,暂无苍术、皂角等僻味之物,世子可含下这个顶一阵。”
凌皓紧捂口鼻,眉眼皱成一团,狐疑地看向薛南星,不肯伸手去接。
“若是世子不想黄胆水都吐出来,还是接下为好,看尸体的状况……”薛南星扫了眼尸身,“等下还需剖验。”
“剖……剖验?”凌皓顿时瞪大双眼,胃里又是一阵翻腾,赶紧接下那颗苏合香丸含下,这才勉强摁下那阵汹涌澎湃之感。
薛南星压了压唇角的笑意,也含下一颗苏合香丸,随即又递给凌皓一本检尸格目。
“劳烦世子殿下了。”
“这又是什么?”凌皓接过来,在手里翻得哗啦作响。
“检尸格目。前朝郑提刑创制,由刑部镂版颁发至各州县,规定凡查验尸体须备检尸格目,按格目逐条填讫,一式三份,其中两份分别申报所属州县及提刑司,一份交至被害人家属。”薛南星解释道。
“眼下我还是世子认定的头号嫌疑人,朝延又未能派官检验,唯有劳烦世子亲自将验尸细节一一记录。”
凌皓瞳仁震惊,“你竟然让我堂堂琝王世子给你填验尸记录?”
薛南星神色严肃,语气却带着几分戏谑:“殿下若非亲自记录,又怎知道我不是在诓骗殿下呢?”
凌皓瞥向她,瘪了下嘴,极不情愿地接过检尸格目,又从一旁的案几取了笔墨,依薛南星所言,落笔填写起来。
薛南星转身戴上护手,周身气韵一变,肃穆和专注从眼底浮上来,额上仿佛瞬间刻上了“生人勿近”四个字。
凌皓看在眼里,竟是觉着与自己那不苟言笑的表哥有些神似,不由地屏住呼吸,不敢再打扰。
薛南星除去死者的贴身衣物,让尸体全身赤裸,开始对照检尸格目从头到脚,一项一项仔细检查起来。
她查看完所有衣物,无任何发现,开口道:“在遗物一列,写明死者衣物齐整,干净无泥渍。”
“啊?”凌皓愣了一下。
“记好了吗?”薛南星又问,手上动作却未停下。
“哦。”凌皓反应过来,立马奋笔疾书。
“死者男性,年约三十,全尸身长五尺四寸,表面无明显外伤。”
薛南星轻拍尸体腹部,俯身侧听,而后双手交叠,轻压数下,观察口鼻,“死者肚腹未闻水声,按压之,口鼻内无泡沫溢出。”
她以双指探入死者口腔,带出些许淡红色粘液,又抬起死者双手,仔细端详,继续道:“以指探入,有血色粘液,死者指缝无与井下环境符合的泥藻,可判断非溺水而死。”
凌皓咂舌:“所以你方才在堂内看那一眼,就知道了觉不是溺死的了?”
薛南星抿唇一笑,是默认了。
凌皓像被看了笑话,脸颊瞬间涨红,对眼前之人又不由多生了几分敬服。
“死者口鼻无明显外伤,面部紫绀,舌根后坠,推测为窒息而死。面部有数处擦伤,伤痕颜色较浅,边缘平滑,未见出血,皆为死后形成。”
凌皓不敢懈怠丝毫,依照薛南星检唱,运笔如飞,一一记录在检尸格目上。
薛南星指腹按压尸身大关节,细观全身尸斑情况,继续道:“尸斑主要分布于尸体下侧,颜色暗红,按压不褪色,表明尸斑已进入固定阶段。根据尸斑的形态和色泽,结合尸体僵硬程度,推测死者死亡时间约在四个时辰前,也就是子时。”
“……死亡时间……子时……”凌皓边记录边喃喃自语。
“尸斑分布不均,证明死者死亡后曾被移动,第一凶案现场并非后院井边。”
凌皓记完,顺着薛南星手指处看去,果然已经有不少深浅不一,形状不规则的紫红色斑块。
“劳烦世子搭把手。”薛南星看向凌皓。
凌皓即刻意会,放下纸笔,与薛南星一同将尸身反转过来,背部朝上。
薛南星眉心一拧,目光落向尸体脑后。
“死者脑后有一处环形淤伤,宽约一寸,色呈暗紫,边缘不清晰,伴有皮下出血。”她轻触伤处,继续道:“上方有破损口,伤口表皮微缩,乃死前伤,但不足以致死。”
她扫视尸体背部及下肢,“尸体背部尸斑呈浅色长条形,与下肢的尸斑差异较大,初步推测,可能是被凶手翻转背起造成……”
目光在尸体腿上停留片刻,“双腿后侧,膝窝上两寸处有条形淤青,宽约一寸。”
凌皓飞快地记录完,突然未听见薛南星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就足以让凌皓五脏翻腾。
眼前之人正用一把小巧的解剖刀对准尸体鼻孔边缘,轻轻切开。刀刃划过皮肤的声音细微,此刻听在凌皓耳里,却异常清晰,仿佛像是在自己的头骨上刮蹭,他实在没能忍住,冲到墙角干呕起来。
薛南星专注如初,若入无人之境,继续用镊子仔细翻检,须臾后轻轻夹出一根发丝粗细的细丝,放入身侧的清水。
细丝上的血液触及清水,瞬间晕开,露出本来的靛蓝色。薛南星用指腹托起,仔细端详,轻搓几下,陷入沉思。
“世子,死因和凶器已基本确认,现在只需确认凶案现场。”薛南星展眉,转头却见身侧已没了人。
薛南星目光流转,落到墙角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
凌皓正蹲弯腰扶着墙角,面色苍白,大口喘着气,听见身后之人说死因和凶器已经确认,立马腾起身子,一时竟忘了适才因何而泛恶心。
“死因和凶器是什么?”他三步并作一步凑上前,神色凝重地看向薛南星,一手握着检尸格目,一手提起笔,笔尖跃跃欲试。
“死者是被枕头或被褥之属捂住口鼻,窒息而亡。”
凌皓飞速记下,随即递出手中的检尸格目,试探问道:“你看我记的如何?”
薛南星让凌皓做记录,本就是有些戏弄的意味,对这检尸格目从未报过多期待。此刻见他吐得离了魂还如此认真,心中已是有所改观,暗自打算着晚些时候自己再将验尸记录一一补全。
她伸手接过,一目十行,随意翻看,可翻着翻着,手上的速度慢了下来,眼底逐渐泛起惊讶之色。
手中的检尸格目上满满当当,记录详尽,条理清晰,竟与从前衙门的书吏所记相差无几。
薛南星看完,展眉笑道:“世子殿下颇具天赋。”
“有天赋?莫非我天生是干司法刑狱的奇才?”凌皓仿若被这句话打通了任督二脉,双目放光,拉着薛南星的衣袖不停嘟囔。
京中权贵皆知,琝王对长子凌皓的教诲从来都是不求功名,但求平安,以明哲保身为上。因此凌皓自小便宽松自在的环境中长大,学业未有建树,武艺亦不精进,成年后便常常与京中其他世家子弟厮混在一起,纨绔之名人人皆知,多少人也都暗自看笑话。凌皓早有耳闻,心中难免失落。
眼下薛南星这句“颇具天赋”,凌皓听进了十二分,难怪自己从小一无所长,原来是这天赋太偏门,隐藏太深。
他自顾自地得意起来,甚至畅谈起未来执掌天下司法刑狱的情形。
薛南星不想杵了世子殿下的面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向门外走去。
……
不多时,二人到了死者了觉的禅房。
薛南星环视四周,眸光微微一沉。这间屋子不过十丈见方,陈设极为简朴,只得一张铺着凉席的床榻、一张案几和一只双开门衣橱。
薛南星走到衣橱边,柜门两边各一环形把手,宽约一寸,与死者脑后的淤伤形状大小相符,可细观各个角落,都未发现血迹。她打开衣橱细看,里头只得几件叠放整齐的僧袍和中衣,并无异样。
随即,她转向床榻边,凝视其上。被褥被叠成豆腐块状,整齐置于塌前,上面是一靛蓝色枕头。
薛南星伸手拿起枕头,捻起表面起毛的细丝,低声喃喃:“与死者鼻腔中发现的纤维质地相同……”
“……相信这就是凶器了。”她猛地提高嗓音,半举枕头,转身对凌皓道。
凌皓快步上前欲接过枕头看看,可谁知手刚抬到半空,就被薛南星一把抓住手腕,按到她肩头。
“世子,大力推我一把!”
见薛南星神色凝重,不似玩笑,凌皓也不再犹疑,使出七分力道,将她一把推开。
薛南星身体失衡,向后倒去,一头撞到硬板床榻上,脑后顿时吃痛,只觉眼冒金星。她本能地护住后脑勺,没能忍住,轻叫出声:“嘶——”
“你没事吧!好在我收了三分力。”凌皓忙上前。
薛南星闭眼稍缓了缓,却未应话。只片晌后,她咬牙忍着痛,转身趴下,去看方才撞到的地方,用手指细细摩挲察看。
果然,在凉席的缝隙中发现了一丝凝固的血渍。
她噌一下坐起身,指向床榻边缘,对凌皓道:“这床边的木条宽度与死者大腿后侧的淤伤吻合,很可能是死者背对床榻,被人猛推至床边,随即倒下后用枕头捂死。我身高与了觉相近,方才世子将我推倒,我摔倒的位置很可能就是了觉受到撞击,继而被杀害的地方。”
凌皓恍悟过来。
薛南星又回身指向方才发现的血渍,“世子请看。”
凌皓凑上去,微眯眼睑,片晌后也隐约看到了凉席缝隙中有一点极细微的暗红色印记。
“所以这里就是了觉被害的地方了!?”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