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周明烟才醒过来。到处都是狂欢过后的狼藉,神经转移极线昨晚被乱糟糟地扔在床脚,现在已经被踹到了柔软的地毯上。
房间里没人,述和也不在,也许是回去了。
她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睡眼惺忪地起来去捡极线。这东西能转移一部分人的感官到其他介质上,功能强大,因此娇贵得很。她可不想下次留人过夜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那不存在的玩意儿连的是家里的灯泡。
周明烟简单洗把脸,叼着牙刷抓着长发走出房间。
还没走到衣帽间就看见了管家妹妹。Omega女孩的管家制服穿反了,眼镜也忘了戴,走路都在晃,一看就宿醉得厉害。
“早-早安,明烟姐-姐姐姐……”
周明烟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儿看着她收拾东西。越收拾越乱,手里的酒杯晃得比管家妹妹自己还厉害,反复洒水。眼看她要摔了,周明烟终于两步上前扶住她,接过女孩手中的托盘。
“行了,我来吧。”周明烟帮她把托盘放上传菜机,扭头就着智械仆人递来的杯子漱了口,“这又是在哪儿喝的酒啊?”
“明烟姐姐你是知道的,我戒不掉。”管家妹妹说,“你让我推那么大一台香槟车进来,我不尝尝就浑身难受。”
“怎么,你还偷偷留在宴会厅喝酒了?”
“宴会厅那么热闹,我也想去玩。”
“你想玩什么?”智械仆人笨拙地擦着地板上的酒,周明烟看不过去,夺过毛巾三两下擦干净,直接扔到它脸上。“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放松的时候你别进来,那不是好地方。”
她话音刚落,床边传来细碎的声音。周明烟扭头,看见述和正站在盥洗室门口,手里还拿着湿淋淋的束缚带。
他脸色苍白,见她望过来,却马上露出微笑,说:“明烟姐。”
周明烟没说话,只是挥挥手示意管家妹妹该干嘛干嘛去。女孩识趣地下楼了,周明烟走到述和面前,抬起他的下巴看了看。
Omega比她还高一点儿,在她面前却显得柔弱,任她摆布。俊朗眉眼流露出一贯的温顺神情。周明烟仔细打量了他两秒,笑了一下,说:
“述和,别太认真。”
她用力搂了他一下,也转身离开了。述和看着她穿过衣帽间和悬浮走廊,往左一转不见了,于是低头深呼吸。
越深呼吸越感到那种难过,他睫毛慌乱地抖,垂眼看着手中已经帮她洗干净的束缚带。
……帮她洗弄脏的东西,管家妹妹能做,智械仆人也能做。至于服侍她,讨好她,任何一个男人都愿意做。
他这种随时都能被代替,靠下贱姿态博取她欢心的人,聚在一起花天酒地。那他们所在的地方,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周明烟说得对,他这样的人,也不必太认真。
述和扯着唇角又露出一个微笑,回去帮她挂好要晾的东西,又仔细理好神经转移极线,把生物介质凝胶盖子拧紧。都收好了,他走到浮廊,想看看周明烟去了哪儿。
她就在门廊下。今天天气很好,温度宜人,阳光亮得活泼。述和看见她衬衫领口凌乱,袖子也挽上去,正扭头对着一旁的白色椅子说话。
“天气真好哈。”周明烟没话找话。
沉默。
“你……你还记得我是谁,是吧?”
“呃呃呃呃呃……”
椅子上传来一阵哆哆嗦嗦的低吼,周明烟不由自主往旁边让了点儿,语气里甚至带出一丝讨好:“我前天还喂过你呢,你忘了?昨天是因为我有事——”
“呃呃呃汪汪汪!!汪汪汪呜呜——”
“哎,蓬巴杜!别咬我别咬我!”
蓬巴杜夫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对着周明烟的鼻子就是一口。幸亏周明烟闪得快,蓬巴杜夫人上下牙碰撞发出了“铛”地一声:“我靠!你能不能讲点理啊?不要动不动就咬人,你……别咬了!姜星,姜星!!”
管家妹妹应声而来,还在戴那只巨大的防咬手套。周明烟一边躲一边嚷嚷,蓬巴杜夫人看样子气得要死,转着圈追她。管家妹妹拦不住狗,急得:“护驾!!丁小珈,护驾!!”
另一个Omega女孩也急匆匆赶过来了,她没宿醉,安保队长的制服还好端端穿在身上。廊下大呼小叫,鸡飞狗跳,陆寻烬手拿着一叠文件,静静地站在几米开外,看着这一出。
周明烟这会儿倒是没了那副纨绔又风流的混账样子,仍然没戴抑制带,穿着超大又凌乱的白衬衫来回躲狗,锋利眉眼都多了点儿惊慌。陆寻烬视线循着她的脚步缓缓向下,定格在那条一直追她的狗身上。
是一条浑身颤抖、鬼迷日眼、情绪异常激动的,吉娃娃。
“蓬巴杜夫人,坐下!”丁小珈拍着巴掌大吼。
蓬巴杜夫人甩都不甩她。它还穿着条巨大的粉白纱裙,管家姜星终于用防咬手套按住它,吉娃娃嗷地一声挣脱了纱裙,扭头就跑,露出秃了一片的肋骨。
“我的高定狗裙子啊……”周明烟在哀叹。
然后她终于看见了陆寻烬。
蓬巴杜夫人已经冲到了年轻上将的脚下,很显然是想给他也来一口。但是蹿到陆寻烬面前,娇小的秃狗突然愣住,小心嗅了嗅锃亮的军靴。
颤巍巍的吉娃娃居然还摇了摇尾巴,低吼着绕陆寻烬转起圈来。陆寻烬低头看着那条狗,狗也看着他,他俩对视一秒,陆寻烬又抬头看着周明烟。
那副正经里带着一丝迷惑的眼神把周明烟给整乐了。她也没管自己刚被追得有多狼狈,随手抓了抓自己的发梢:“哎,看见没?蓬巴杜夫人棋逢对手。”
陆寻烬一秒就被冒犯:“周明烟,借一步说话。”
“别借啦,满屋子酒池肉林的你能借哪儿。”周明烟就在廊下坐好,拍拍白色小圆桌,“来陆上将,有什么事儿就在这说。”
姜星终于抓到蓬巴杜夫人,和丁小珈一起识趣地离开。她们刚进屋,述和又出来了,穿戴整齐,身上的衣服是很简单的T恤衫长裤。
“明烟姐,我先走了。”他微笑着打招呼,“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周明烟对他一点头,扭头对上陆寻烬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么?”她语气带上不耐烦,“没想到我真敢留男宠过夜?”
陆寻烬说:“原来你只留一个啊。”
他语气里带着清澈的疑问。是真没想到周明烟的宴会厅里都那种程度了,居然从她家里只走出一个Omega来。
周明烟气笑了:“你觉得我该留几个?”
“我以为你至少还得留两个人给你跪着捶腿。”
“哎,这个主意好。”周明烟打了个响指,“你要是想亲自留下,我很乐意。”
陆寻烬眼下忍无可忍地一抽:“周明烟,我是Alpha,不要用你平时那一套轻浮说辞对我。”
“Alpha怎么了?Alpha不算男人吗?”周明烟哈哈笑,“你看我宴会厅里多少Alpha,都是经过筛选的好气味。”
她故意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还挺喜欢你的信息素的,陆上将。”
从昨晚开始,陆寻烬就能感觉到自己腺体肿胀,信息素持续溢出。原来她也嗅到了。
金字塔尖的Alpha,对再细微的信息素都能敏锐识别。此言不虚。
陆寻烬闭了闭眼,说:“那就请你注意社交礼仪,不要随随便便释放信息素。”
“哦,是不是我的薄荷留在你血液里弄不出来了?”周明烟抱着手臂笑,支着桌子看他垂下的睫毛,“那怎么办呢,没害您易感期提前吧?”
陆寻烬终于也直视她,冷笑了声:“你还没那个本事。”
真是离谱了。周明烟大概是长期乱玩,根本就忘记了大多数Alpha根本不会被Alpha的信息素激发易感期。同性之间没有可供激活的受体,何况男性Alpha的信息素大多攻击性极强,遇到周明烟这种同为进攻型的,就只会让两种信息素在血液中撕咬罢了。
“啧。”周明烟果然愣了一下,“我有没有那个本事,咱们试试就知道了——”
她又要释放信息素。陆寻烬抽出枪,扣住扳机。
他动作是不紧不慢的,但是枪口一瞬间就瞄住了她。周明烟认出那是标准警务用三型执勤枪,专门用来往人体里注射紧急抑制剂。
真给她来一枪,别说信息素了,她腺体都得在脖子里萎上两个星期。
“你带这玩意儿来见我?!”周明烟气急败坏,“陆寻烬,你有点诚意没有?!”
“事实证明我的决定完全正确。”陆寻烬说,“至于我的诚意,看这个就知道了。”
周明烟都没问他到底想干嘛。他出现在这里,除了找她回去参与突破计划,不会有别的目的。但那些文件纸散开在桌上时,她还是愣了一下。
纸上是当初江上航校决定回收她的证书,禁止她继续博士课程的通知,以及联邦军团将她清退的通知。
“怎么?”周明烟看着那些通知,“我要不归队,你就把消息散布到其他文明那儿去吗?”
“周明烟,我昨晚看了关于这件事的详细资料。”陆寻烬说,“联邦说你争抢军功,还是从舰队副手的手里抢夺功劳……我不相信这个罪名。”
周明烟嗤笑了一声。
“我去看了航行记录。”陆寻烬说。“光卡有些损坏,但我把剩余的部分都看了。尽管重要的部分残缺不全,但根据剩下的片段,我认为联邦的处理有问题。”
“所以呢?”周明烟说,“你觉得自己要给我找回正义了?这么轻易就相信我是无辜的,然后就来给我击鼓喊冤了?”
“……我不知道你当年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陆寻烬顿了顿。“但如果我能证实当年的处理有问题,我就能帮你找回你的荣誉。”
“你凭什么觉得我还在乎荣誉。”周明烟习惯性地去摸雪茄盒,但是没摸到。
陆寻烬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相信你在乎。”
“那你就信错了呗。”周明烟笑着说,“联邦在我眼里都算不上蓬巴杜夫人的一个屁,联邦给我的荣誉,我为什么非要不可?”
“如果你不在乎,就不会这么讨厌‘舰长’这个称呼。”陆寻烬说,“也不会在仅仅三天前,还把称呼你‘舰长’的Alpha赶出庄园。顺带一提,你对他的攻击涉嫌违反联邦治安法。”
“真见鬼了。”周明烟骂了句,“你这一晚上净研究我的事儿了是么?又扒我的信息,又查我的记录,那你知不知道我赶走那个Alpha是因为他不懂服侍人,信息素还很恶心?”
“——你也不会仍然保留着当年的奖杯,把折断的四陨星勋章保存在盒子里,又锁起来。”
周明烟半晌没说话,突然冷笑了一声。
陆寻烬抬头望着她。
女人褪去玩世不恭的神情,眉眼间陡然染上的是真正的阴鸷。浓郁到化不开的影子里,她眼中的光如针尖般锋锐。
“陆寻烬,你是觉得自己上将的位子坐稳了,是么。”她慢慢说。“谁给你的自信来观察我,揣测我。”
“我没有揣测你。”陆寻烬实话实说,“但你不该轻视军官的观察能力。你的奖杯从前就放在宴会厅角落的柜子里,底座的位置甚至还没落上灰尘。”
“我们那天拿它盛烟头。”
“除了你,宴会厅里没有人抽烟。他们不敢。”陆寻烬说,“你的安保队长丁小珈,喝醉的时候膝盖上还放着一只盒子,用薯片袋子挡着。盒子上水痕都没干,她刚擦拭过。前片有联邦的标志,后来又被你敲掉了,留下一个空着的凹槽。但如果我没猜错,里面放的还是四陨星徽章,即使你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折断了它。”
沉默。
“那孩子。”周明烟唇角挑了下,“她比我心疼这些东西。每次喝醉了都要拿出来擦。”
花园安安静静的,有风吹过来。周明烟看了看远处的首都区中心,在繁花之山的脚下,它们像雾蒙蒙的布景。
“别跟我提这些荣誉了。”她说,“这只能证明在乎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确实在乎。”陆寻烬说,“我知道你是非常有才华的飞行员,你本应该有更大的作为。我两年前才升任上将,你被清退是三年前的事,我不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果当时管事的人是我,我不会允许你这样的人才被随意对待。”
“那又怎么样。你拉我回来,还不是要我为联邦卖命。”周明烟说,“他们对卖命的卸磨杀驴,你对卖命的更公正。我要为此感谢你吗。”
“你在任何人眼里,都不止是‘卖命的’。”陆寻烬说,“我不会说什么为了联邦、为了文明的大道理,但你想要任何条件,物质的或是形式的,都可以提。联邦做不到的,我个人为你完成。”
他卡住一秒,补充:“除了……你之前说的那个。”
周明烟抱着手臂看着他,扑哧一声。
“你倒是真心疼联邦。所以陆上将留在军团,呕心沥血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么?”
陆寻烬静静看了她一秒。“我相信我能做出些贡献。”
“哎哟,我的天哪。”周明烟笑坏了,“陆上将,别太认真,啊?联邦就这么回事儿。你以为你能帮我洗脱什么罪名?联邦想要给我定罪,才扣了个争抢军功的帽子。就算你把这个帽子摘了,也有下一个等着我。”
陆寻烬也笑了笑。“只要是你没做过的,多少帽子我都会给你摘下去。”
周明烟敲桌子:“陆寻烬,联邦不是乌托邦。你说的那种公正,只有梦里才有。”
“我说的这种公正,只要证据确凿,就能实现。”
“那你去找证据吧?”周明烟说,“赶紧去找到那个副手,问问她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议事委员会会觉得我抢了她的功……哦,你找不到,因为她跑了。都离开西塔星系团了。”
“——但上个月又搬了回来。”陆寻烬说。
周明烟盯着他。
“很碰巧,不是吗?她在天马星系遇到了星盗劫持,一无所有,不得不搬回来。”
“她不会愿意见你。”
“她愿意。”
事实上她不愿意也得愿意,不过陆寻烬没必要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看了眼全息环。“事实上,我们约好了今天下午三点见面。”
“靠。”周明烟扯了扯唇角,往后一靠,“那你去吧?欣赏欣赏证人的嘴脸,看看你的‘公正’能不能从活人的牙里撬出来——”
“但她想要见你。”
周明烟愣了。陆寻烬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她说,如果你不在,她什么都不会讲。”
“你诓我。”她笑了笑。
“我没有。”
“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去了又能听她讲什么?”
“你去了,看着我怎么实践我的‘公正’。”
“你的公正不存在。”
“你不敢看,你只能说它不存在。”陆寻烬说,“如果我挖出真相来,你会面对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你也会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你不愿意接受,即使那是为你翻案。”
周明烟静静地看着他,但他看出她呼吸重了。“你激我,是吧?”
“我只是告诉你,她不见你就什么都不会说。”陆寻烬说,“跟我一起过去,看看我们之间到底谁才是对的。剩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周明烟盯着他,盯了很久。然后她突然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把桌子往前一推。
“你特么的……我给你拿个一片式长裙,你去督察院门口当正义男神得了呗?”她指着他,“你给我等着!”
桌子都倒了,陆寻烬把它扶回去,看见她大步流星走进别墅里。
“姜星!姜星呢?给我拿套衣服!”
他垂下睫毛,调整脖子上的抑制带,安静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