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得了弘虔的授使,又兼着是孙长史亲自督办,关于小小一个乞巧节阖府上下倒也是办得有声有色——尤其是对于那些长年困在庭院的婢女们而言,她们平日里多是做的多是洒扫庭除之类粗活,又不像主子身边的侍女那般得脸。除了年节外,一年到头难得休歇。对于这江南的女子来说,乞巧节算是难得的大日子。王府中前些年的她们多是三五成群地告假去集市上看女戏,或是买些磨喝乐之类的小玩意儿。有些婢女有要好的姐妹,聚在一起斗巧或者祈求姻缘。对于这些,府内的主事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也就随她们去了。本是女儿家私下庆祝的日子,而如今不知为何竟这么受弘虔重视,既是得了空歇不必遮遮掩掩,又得了赏银,也难怪她们喜笑颜开了。
这一切热闹却不曾干扰弘虔。正是乞巧前夕,寝殿内的云王兀自凝视着掌心已经被打磨好的钗子,忍不住伸手指尖轻抚了抚。只是望着这颇费了一番功夫的钗子,弘虔思绪万千。
钗首上的那幅抚琴图,刻的原应是一仕女怀抱琵琶,低眉轻弹。而弘虔参照着绮罗楼里的那位女子,刻的是一仕女端坐于蒲团之上,眉目清和,宛若谪仙人。信手抚琴,似要诉尽平生离合悲欢。
“本想做个小些的牙雕来讨你欢心,却不想天时地利均不占。人和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钗子来寄情思。只是不知那首《思郎吟》,你是否还愿再弹呢?”
弘虔禁不住喃喃道。随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轻摇了摇头,有些嘲弄地笑了。将钗子放于锦匣后,便将腰间的软剑抽出。从怀中掏出锦帕细细将青霜剑擦拭着。“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青霜周身柔软似绢,平日里都是窝在剑鞘内缠绕于腰间,甚少露面。只是这次前去越城,弘虔心中隐隐只觉得有些不安,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再多做些思量,看看是否有遗漏,倘若节外生枝,又当何为。
翌日。弘虔起了个早,遣人将锦匣送至绮罗楼后,就像卸下一桩沉重的心事。忽地来了兴致,抽出腰间的软剑,在殿外随意地舞起剑来。只是这剑舞美则美矣,习武之人一看,却知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舞毕,弘虔收势,信手挽了个剑花,背负而立,倒也是算得上飒然利落。弘虔这些日子深入简出用心跟着鲍成学艺之事,林涧寒也略有耳闻。只是王府需打点的事情太多,弘虔又免了众人日日的见礼,连府内平时膳食,也是东西房各自相用。虽在同一屋檐下,林涧寒也有数日没见过自己这位新婚未有多久的夫婿了。
学艺一事林涧寒并不作过多干涉,而听闻弘虔竟然安排孙长史来操持乞巧节难免还是有些诧异。这乞巧节本是女儿家们的闺阁私趣,而今如此大张旗鼓地庆贺,还让堂堂一位长史去操持——王府长史,是执掌王府的政令,统率府僚各供其事的五品官职。即便是请名、请恩泽及陈谢、书疏这些,也需长史为王爷启奏天听。只是当今的庆和帝与云王手足之情甚笃,这才免了许多烦琐,事无大小,准许云王均可直奏。只是如今这么一位捧着朝廷俸禄的官员,去亲自经办这么一个乞巧节,不知道是该感叹孙格物大器小用还是该喟叹一句王爷行事荒唐了。
而这事可能又要被朝臣口诛笔伐,林涧寒可以预想乞巧后怕是弹劾王爷的折子又像雪花一般落至当今圣上御案上了。父亲曾在信中告知她,说是朝堂上群臣激愤,要求皇上严惩目空一切又行事荒唐的云王,这惹得穆国公极为不快,丝毫不顾忌着同僚的颜面把这些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而皇上有心偏袒,每次都是草草罚俸了事。而即便此事也如同过去那般遭御史弹劾,左不过结果也是轻轻揭过,无需忧心。如今弘虔既将这些事吩咐下去,也不好朝令夕改,究底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她即便觉得行事不妥,却也不愿因此等琐事徒增两人不快。
尽管他行事颇为恣纵,林涧寒却偶尔觉得自己这位夫君倒是有些竹林遗风在。不管怎么说,自开朝以来未得到过什么重视的女子们总归能得一天尽情欢乐,尽管只有一日而已,也算是他在这方庭院为力所及为女眷们撑起一角小小的开阔。
弘虔凝神聚气,心思都放在软剑上,一招一式,皆是力求至臻——也就没注意游廊处有人已经驻足观看了许久。而此刻立于堂前的女子正是林涧寒。晨起后不久她便与封清月核对完王府去岁增收,本想邀约前去寻弘虔,而封清月却不想凑这个热闹,以想去看女戏婉拒了。即便被拒,她也不恼,毕竟府内的女眷从晨起时分便都是笑盈盈的,司棋方才还在问她是否想去看女戏,说是王爷请了江南数一数二的女戏班子来,很是热闹呢。她素来不喜过于喧闹的环境,她平日里驭下也算是恩威并施,此时她若贸然前去,那些如花似玉的丫鬟侍女们难免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少不得许多繁琐礼节。既是女儿家的好日子,她也不想去拂了底下人的兴致,便拒绝了司棋的提议。转身前去找寻弘虔,弘虔虽是这热闹盛事的推手,但毕竟是个男子,在这女儿家云集的地方自是不能同乐,说起来,林涧寒这些日子没见到她,即便每日府内事务繁忙,她与封清月常常从东方欲晓到掌灯时分,难得空暇,在那密密麻麻账目的间歇,她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竟是不自觉地浮现出他一袭锦袍,长衫而立,笑吟吟的模样。
这些日子她与封清月的关系愈发得好。许是这个朝代对女子桎梏太多,她二人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最开始封清月对于王爷这个半路杀出的正妻心中存有芥蒂,十分介意,态度虽是不曾轻慢却也不愿与其有过多交往,很多事情都是弘虔在中间斡旋。然而,随着时日渐多,弘虔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两个人免不了打交道。而日子一长,她对林涧寒印象改观了许多,到最后也逐渐折服——最明显不过的就是府内风气因为有她操持焕然一新——在未开府前,弘虔虽是皇家贵胄,却总是桀骜不驯,带着思慎辨明,这仨未娶妻的鳏夫,成日里流连于市井街头,说是寻美酒、寻美肴、寻美婢。后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扎进绮罗楼,日日流连于烟花巷陌之中,染着满身的脂粉气,她有心劝慰,却几次惹得弘虔近乎动怒。
那时停湖的别府内礼数都算不得周全,因着孙格物因公事不在府内,王府内更是礼乐崩坏。只是弘虔素日里待人极为宽和,不愿在这些琐事上计较,对于薄物细故,她多是直接丢给八面玲珑的思慎。但思慎一面要听候主子吩咐,一面又要兼顾别府与王府,终究是凡夫俗子,即便再长袖善舞,总归不能事无巨细都照顾到。而王府后来又是当年皇上赐的那群姬妾住着,弘虔更是眼不见心不烦,只是给了侍妾的名分,常年以往,府内难免生出事端。后来开府,别院与王府掉了个个儿,那群仆役却未做大的改动。不知是不是往常太没规矩,她多次听到有丫鬟三五成群,于僻静无人处嚼着舌根。她没有管束下人的经验,也担心这群仆从因着自己从前的身份轻贱自己,很多次都只能暗暗地生着闷气。只是不知何时起,府内再没了那些闲言碎语,王府众人各司其职,上下也井井有条,仆役们也无敢轻慢,待人接物均是毕恭毕敬。
自母亲过世后,父亲再未有续弦的打算,只是,这偌大的相府家业,总得有人来操持。父亲总是为朝廷大事烦忧,又有思念亡妻之苦。林涧寒不忍,便想着为父亲分忧,也就慢慢跟着父亲身边忠仆学着如何管家。从那以后,她边跟着京都大儒学习四书五经,边是慢慢学习如何处事待人,这么一过,便是许多年。而今,嫁入王府,虽是与相府相比多了更多条条框框,她却也聪慧有才干,只身慢慢摸索着琢磨出了名头。林涧寒起初也以为是弘虔故意刁难,毕竟从思慎辨明二人昏礼便交予自己亲身打点,随着接触渐深,林涧寒这才明白原是弘虔性情粗疏,不耐琐事。而在婚后,林涧寒也慢慢从各方口中拼凑出了封清月这位女子,也了解到二人的过往。尽管早已知晓封清月也在弘虔身侧陪伴多年,后来逐渐照顾弘虔的行走坐卧,却难免有些吃味。但又劝慰自己,如果她没有父亲不顾帝王之怒冒然金殿求旨,想必这个女子会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尽管因着身份,只能是侧妃。想必以敞文的脾性,日后会将她抬为王妃罢。除此之外,她的术数,也让人叹为观止。君子通九数,她虽是女子,父亲却也没放松对她的培养,亦是精通术数,即便如此,却仍惊叹于封清月对账目的感知力,有几次她曾在清点账本时有了细微缺漏,封清月也很快指出,她再核对,果然分毫不差。长此以往,她本身就是宽和的性子,不会因着封清月的出身就怠慢轻视于她,而今更是添了许多佩服。两人常常一起轻点账目,封清月术数与林涧寒的管事能力相得益彰,底下办事的人更是忌惮,不敢再像前些年那般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这些日子王爷深入简出,封清月走后,林涧寒便不许贴身伺候的侍女们跟着,施施而行,来到弘虔寝殿碰碰运气,却不成想能如此幸运,遇见的王爷与往日那位风流蕴藉的公子截然不同。
弘虔质弱,这些年一直稀稀落落地将养着,虽是许多名贵汤药服下,又有着李御医这位杏林高手精心调养,也未有明显的起色。她又不勤于练武,导致了悟亲传的那些绝学真成了“绝学”——后继之人似乎并不愿汲汲此道。练武本就是苦差事,讲究的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但对于她这种常年心慵意懒而又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有的是比练武有趣的物什儿,又怎会日日闻鸡起舞呢?不过今年自打入夏以来,除却宫中吐血那一次,弘虔只是偶尔用些补药,身子却相比之前似乎稍微强了些许。
钗子铸成,又赠予佳人,她心中欢喜,却又烦闷于即将到来的越城之行,便有了兴致,想着借舞剑一抒胸中块垒。却不想竟有美人在身后赏看了个十成十。
这还是林涧寒第一次看到弘虔舞剑。或是因着练剑,弘虔未曾着锦袍,而是随意穿了件白色寻常的的短褐。褪去那些华美而繁复的衣饰,弘虔却依旧眉目朗然,难掩周身风流恣意的气质——似乎“人靠衣装”这句俚语与他无甚干系。对于自少女时代就曾朝思暮想的翩翩少年郎,她欢喜过,也恼过。只是现如今曾经在宫宴上笑意清浅的少年郎而今被白衣落拓迎着风站立在殿外所取代,一切的喜怒哀乐都被明媚而又欢欣的悸动而替换,周而复始,她清晰地能听闻到自己的胸膛里跳动着的雀跃,全是因着他。她也曾困惑过,为何明城京贵云集,自是不乏满腹经纶风度翩翩的儿郎,甚至那些新科登榜打马御街前的探花也样貌不俗,也有着许多文章极佳也在武术上颇有造诣家中教养甚好的贵公子,怎么她就因着年少那遥遥一眼,便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后来她渐渐觉得,原来心系一个人便是将所有的期盼与欢欣都托于一个人,哪怕再有儿郎万千,却不及他身上的飒然与风度一分。
弘虔虽还是不太习惯与自己的王妃相处,但两人之间总归不像最初开始那般疏离客气,看着伫立在廊子的林涧寒,将青霜收在剑鞘内,便又提着疾步朝着林涧寒走了过去。
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久未疏通筋骨,弘虔却仍有些微微气喘,待走到林涧寒身前,额头已沁满细密的汗珠。她努力运气,努力平复着呼吸,刚才剑舞自是恣意洒脱,若是被王妃发觉自己竟如此孱弱,弘虔会觉得有些羞恼的。
幸而林涧寒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所思所想中,见脑海中的形象与如今的白衣公子渐渐重合于眼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刚要福身行家礼告罪,却不想被一双有些凉的手扶住了胳膊,随之而来的还有“锵”的一声。
林涧寒正疑惑这声音的来源,却不承想看到刚才被弘虔提在手里的佩剑因着要扶她便丢在了一旁。可怜青霜,从锻造之日起便声名大噪了那么多年,跟着先皇走南闯北征战沙场不知立下了多少丰功伟绩,而今跟着这个不成器的王爷为着不让美人行礼,便随意地丢在的石板之上。若是先皇泉下有知,得知最心爱的佩剑如今竟落得这个结局,是否会气得从皇陵中蹦出来,大骂弘虔是个不肖子。
弘虔将林涧寒扶起,倒是笑吟吟的,仿佛丢在地上的佩剑与她无甚干系:
“至和怎么得空来本王这里?”
林涧寒望了一眼地上的佩剑,剑鞘缀着宝石,五爪金龙缠着周身,便知道此物华贵,便想着答话后去捡:
“妾身...有些惦念王爷。”弘虔见到眼神忍着不去瞟地上的林涧寒,听到如此直白的答话,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只得说道:
“无碍的,只是一柄不值钱的佩剑而已。今儿是乞巧,至和可有什么打算?”
林涧寒两颊却染了红晕,这话显得如此孟浪,待说出她也有些不可置信。见到弘虔不正面作答,却难免有些气闷赧然:
“回王爷的话,妾身没有。”
弘虔知道林涧寒是不大满意自己的回答了,额头的汗更多了,却还是温声:
“晨起出来的急,锦帕未曾携在身上。方才不觉,现下才觉得出了些汗,至和卿卿可愿为在下擦干?”
林涧寒陡然听到弘虔这亲昵的称呼,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悄悄裂开了个缝,未曾言语,从身上取出帕子,轻轻踮起脚,就要温顺地为她轻拭额头。弘虔身形颀长,较林涧寒高一些。见此,弘虔略微弯下身子,方便林涧寒行事。
不经意间女儿家独有的馨香钻进弘虔的鼻腔,接着便有酥酥麻麻的感觉浸满全身。待林涧寒将要抽离帕子时,却被弘虔反手擒住了那截雪白的腕子:
“既是无事,在下为答卿卿拭汗之劳,今日的行程便由在下安排如何?”
林涧寒心跳如鼓,觉得那被他轻握着的腕也火热无比,只是含混不清地答了句:
“是。但凭王...敞文安排。”
弘虔并非不通情事,但却不知怎么的,昔日那个美妾在怀也能调笑的风流王爷,耳根也悄悄地红了起来:
“那卿卿随本王来寝殿,待本王唤人沐汤后,我们再行出府。”
说着,也不顾仍在地上的青霜剑,与林涧寒就这么转身并肩而行。再后来,弘虔的手悄悄滑着,轻轻捉住了对方,林涧寒觉察到弘虔的小动作,第一反应不是顺从,而是挣脱。过去,她见过最多夫妻相处也就是爹爹与娘亲,只是二人也都是相敬如宾,未曾有过如此逾矩的动作。而后昏礼前自有相应的嬷嬷教导夫妻之事,可那也是私密之举。她从前的那些经史子集、女则女训中只说夫为妻纲,从未有人告诉过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些与她受的教诲不同,却又有些眷恋。他的掌心有着薄薄的茧,微凉,不知道是不是因着习武之故。而弘虔也在强装镇定,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了,却还是觉得自己仍如那个不通世事的少年郎一般稚嫩青涩。
两人各怀心思间,还未牵太久,便已经到了寝殿,弘虔只暗叹游廊怎么这么短,却也只能回寝殿沐兰汤。
弘虔的心思本不在此,草草洗了洗,换上一袭干净常服。弘虔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让封清月服侍自己更衣的呢?约莫是从回府开始,封清月渐渐地就忙了起来,她也不忍这些细碎的活计都要她来操持,便免了她的伺候,自己学着穿些繁琐的衣饰。
这还是林涧寒第一次进入弘虔的寝殿。自婚仪后,王爷似乎心思不在后院上,也未曾传召妃妾同寝,只是间或去过几趟东西两房。她自然未能得见。
寝殿分前后两部分,弘虔此刻便在后室旁边的汤池里沐洗。林涧寒还沉浸在刚才与弘虔的亲昵种种中,一时之间有些坐立难安,想着弘虔沐洗还要一些时候,便想着不若回到游廊,将那柄佩剑拾回。
弘虔换好常服后,便来前殿寻林涧寒,却不想佳人不在殿内,正当弘虔觉得纳罕时,林涧寒提着青霜到了殿内。见到弘虔解释道:
“方才敞文在殿内至和不好打扰,怕佩剑遗失,便去寻了。”林涧寒还未适应这新称呼,总还是有些别扭,只能借着自己的帕子,自顾自擦拭起落灰的剑鞘来。
弘虔了然,接过已经擦好的青霜,抽出了软剑:
“至和可曾修习剑式?”
林涧寒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曾。弘虔从怀中掏出锦帕,细细擦拭了一番,只是望着剑时,眉眼间皆是化不开的苍郁。
林涧寒心中一惊,这么悲戚的眼神,她从未看见过。虽是相处时间不长,她所见到的是于国公府的自由闲适,是在宫中的洒脱不羁,是爹爹面前的儒雅稳重,却没见到过这么沉重的弘虔。
弘虔倒是没沉浸在哀伤中太久,将青霜剑收回鞘中,缠在腰间,语调懒懒的,道:
“今儿是女儿节,听闻集市上很是热闹,至和既说听在下安排,那莫不如先去瞧瞧这坊间的热闹罢?”
林涧寒低头看了自己的打扮,也不甚乍眼,便同意弘虔的提议。
今儿的坊市正如十三所说,极为热闹。贩夫走卒,引车贩浆,熙来攘往,正是兰秋,江南地区仍是日头高挂,闷暑异常。但林涧寒却很有兴致,弘虔护着她不想她被拥挤的人群冲着,她却不肯乖乖跟着走,反倒是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就走过去瞧瞧。弘虔纵着她,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
她自小就是在脂粉堆里滚着长大的,自是通晓风月事。只是这次她敏锐地觉察到自己好像自己不能如同往常一般风流至性,于她产生了些极为微妙的情绪——究竟是过去不闻不问的歉疚还是觉得自己太过冷淡疏离的自省?她也不知道,只是自婚仪后,林涧寒从来都是文静典雅,清心玉映。从她有意让暖暖与其平起平坐开始,到思慎辨明的昏礼为止。对于这些,她仅是默默忍下,依旧悉心操持着,即便有过不满,却从未借此怪罪旁人。
最让弘虔动容的,可能还是那一碗枇杷雪梨汤——这还是思慎告诉自己的,说是静闲告诉她,王妃手上有过烫伤的痕迹,现下似乎还有印记。女儿家最重容貌,即便是柔荑,也是要精心呵护的。思慎对此很疑惑,王妃娘娘是京城贵女,自是远庖厨的,怎么会无故烫伤呢?静闲只说,再是金枝玉叶千金之躯也愿为了心仪的郎君洗手做羹汤。思慎更是不解,据他在王爷身旁日日侍候,他并未得知王妃曾为王爷做过什么吃食。静闲只是悠悠叹气,她自是不能随意议论皇亲,说那日从皇宫回国公府后,小姐见王爷咳喘之症来得又急又猛,特地请了方子,自己亲自看着去煮的,唯恐底下人做事不当心,失了药性。只是小姐没做过这种粗活,药壶又沉,这才不慎烫伤了手,虽说小姐说不妨事,可是她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事儿,想让思慎帮着问一问李御医可有什么方子可以祛除印记。思慎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让王爷得知此事,便假托李御医之名,说想要库房取生肌玉颜散。弘虔当时有些讶异,便顺嘴问了一道是谁受伤,这生肌玉颜散本是去除疤痕之用,这李御医也算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了,他要这等物件有何用。思慎便将静闲说的这些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弘虔当时听完意外地未发一言,只是须臾后吩咐他库房有什么需要的不必再报请自己,自己去取用便是,之后,便是借着犒赏林涧寒封清月打理家事辛劳,赏了许多金银首饰。
而这次林涧寒来找自己,弘虔早就开解自己了不少:
“自己时至今日,除却一个郡王的名号,已经失无可失了,她又能图什么?她满腹才学,是名满一时的京城贵女,何必委身嫁与自己这么一个声名狼藉一事无成的混不吝王爷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林涧寒默默做的那些事,她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只是不敢接受对方的示好,唯恐行将踏错,有什么差池。
林涧寒逛得很是尽兴,还买了两个精致的磨喝乐,甚是喜爱,拿着不肯放手。弘虔也是好脾性地陪着,后来还是林涧寒顾忌着弘虔的身子,暑热过甚,担心他中暍。二人这才离开了拥堵的长街,正当林涧寒以为就要打道回府之际,弘虔却是神神秘秘地带她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王妃看着巍峨高耸伫立着的酒楼,纵然见惯了明城的繁盛,可眼前这座酒楼富丽堂皇,还是让人忍不住咋舌。想必即便是明城最好的酒楼也望尘莫及。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备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现下还未入夜,这里就已经燃烛点灯,想必即便入夜,也会像那绮罗楼一般灯火如昼罢。
醉仙楼的饭食味道甚佳,正吃饭间,清稚笑意盈盈地赶至弘虔身旁,而弘虔顺手将腰间不知什么时候带着的酒囊递给她,让她装上些酒来,清稚也是应了后便装满酒囊,只是这次没再亲自到往,而是让清泉代劳了。弘虔倒是没多心什么,毕竟她与清稚相识多年,彼此很是熟悉,她不觉得这么交往有什么问题。
却不想这让林涧寒有点吃味。既是吃味,林涧寒还不能明说,毕竟这么做有失身份,但又觉得越想越气,明明今日是弘虔主动示好,两人一同出游,怎么他跟别的女子眉来眼去的,如此亲昵!
即便心中窝火,林涧寒却仍旧平静地用完了饭食,未曾过多言语。只是弘虔与林涧寒绕路回府时,敏锐地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方才愿意与她并肩而行的王妃怎么现如今在他身后约莫一步之遥。虽知道这是女子们惯常守着的规矩,弘虔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至于怎么个不对劲法,她倒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两人回府后,弘虔本想再与林涧寒说些什么,却被林涧寒不冷不热地以“妾身要沐洗更衣”给拒了。弘虔自讨了个没趣儿,便回了寝殿。她闲来无事,便读了几首歪诗用来消磨时间。
夜已渐深,戏已散场,王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弘虔左思右想,本是决定就寝,却仍是觉得辗转反侧,便披了件厚实的袍子,前去东房。
而尚未成眠的不止弘虔一个,林涧寒此时也在望着帏帐发呆。弘虔就这么贸贸然闯进林涧寒内室,惊得知书就要呼人。只是待看清来人后,才默默退了出去。
林涧寒见到弘虔也是一愣,随即便用锦被裹住自己。弘虔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了,背过身去:
“至和,今夜晴空万里,如若就这么睡下有些辜负月色了。莫不如你我二人前去赏月如何?”
说着,没等林涧寒回应,便离开了:
“至和既是不语便是应了。本王在殿外等你。”
林涧寒缓了缓神,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左右今晚未得好眠,不若去贪看月色。林涧寒边安慰着自己,边换了件轻便些的衣服,便前去殿外与弘虔汇合。
弘虔已在殿外候着,抱着臂,抬首仰望着苍穹。原本林涧寒想着赏月也算一等雅事,得于亭内闲坐,饮酒闲谈;或窝于摇椅之中,轻摇蒲扇。却不想王爷只是领着她来到一处僻静地方,说了一句:“抓稳本王”,便足尖轻点,被携着上了屋顶。
林涧寒还未做好准备,有些花容失色,借着夜色掩下,总归没失了体面。只是无论弘虔怎么莽撞,屋顶上的景致确实要比四方围墙里的好得多。
繁星闪耀,皓月千里,几乎没什么遮蔽的云。
弘虔轻扶着林涧寒,倒是熟门熟路地将外袍铺上,道:
“至和可以坐着了。”林涧寒这样的大家闺秀何时上过屋顶,写过弘虔,有些小心翼翼地,捡着铺衣的地方坐了。弘虔见她坐定,也坐在了她身侧,望着漫天星河,开口道: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至和,你看最南端那颗就是织女星,而那颗两侧跟着两颗小些的,便是牛郎星。而中间广袤无垠的,就是银河了。”
林涧寒蜷着身子,望着弘虔指的方向,将她的手轻拍下来,说道:
“敞文你知不知一个风俗?”
弘虔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林涧寒又说:
“幼时娘亲告诉我,说是观天时不可用手指。”
弘虔往日里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说法,觉得很是有意思:
“本王的泰水大人,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弘虔倒是顺从地将手放了下去,也没问原因,只是很多年后她才从师父口中偶然得知,道家是不许人指日月星的,说是因着这三者于世间是有恩的,若是指着,便是犯了黄贩豹尾,飞廉勾绞,丧门白虎等星煞。亦不知,是否弘虔此生在这否冥冥之中,一切自有注定。
这还是林涧寒少有能和弘虔交心的时刻,她便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对于母亲,她从来不敢在相府流露过多情感,哪怕母亲过身的多少个夜晚,她都躲在锦被里哭泣抽噎,而在白天,她只能收拾好所有情绪去面对脆弱的爹爹,面对相府上下。
林涧寒讲了许多许多关于母亲的事情,弘虔也一直在耐心地倾听。讲到动情处,林涧寒难免有些神伤,弘虔只是揽着她,轻轻哄着,然后将酒囊递了过去。轻抿一口,林涧寒觉得这酒太过辛辣,然后轻靠在弘虔肩头,看着他猛灌了一口,望着星子,兀自出神:
“如果咱们能有孩子就好了。如果有,一个叫暮暮,一个叫朝朝。”
林涧寒不知弘虔怎么就提到孩子的事情,这些事怎好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的呀。只能装作并未听见,“朝朝暮暮盼不离”,只是不知倘若真有孩子,像自己多些还是像他多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