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半酣,众人已是眼饧耳热,懒懒地倚靠在桌椅上。
金铭谐见状,故作神秘地拍拍手,节奏明快的音乐陡然响起,异香飘起时,一群身着艳红纱裙,珠帘遮面的舞姬从门外飘然旋进,伴随着鼓点的节奏,豆蔻绯红的指尖翻飞,纤腰半露,赤足点地,摆身摇曳间,带着身上坠着的饰品、铃铛也“叮铃叮铃”作响。
不同于江南那些半抱琵琶、拨弹瑶琴的柔情咿哝,这是一种带着野性与张扬的艳色,万般皆是风情。
金铭谐见王禧不知不觉已坐直了身,盯着这些跳胡旋舞的女姬双眼冒直,一副如痴如醉之态,面色得意,说:“所谓廉州的殊滋异味,除了风色美食,自然也包括歌舞美姬。公公如今见着的这些舞姬,金某是花了好些心思寻来养着的,个个都可谓是尤物。”
王禧正在兴头上,闻言连连称妙。
裴瑾手支着脑袋,双眼些许迷离,默声听着身旁金铭谐对王禧的逢迎,指尖摩挲着酒杯,脑中浮现老师的批言:
王禧此人,嗜好显然,不过财色名势,满足之,便是条好狗。
肩上突然一沉。
金铭谐不知何时已经面转向她,吐着浓重的酒气道:“嘶......裴贤弟啊,可是瞧不上我这舞姬,怎地不看一眼?”
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搭在肩膀上的手,面上却似是有些无奈,裴瑾低敛着眉浅笑道:“府台说笑了,实在是下官不胜酒力,无福消受,倒负了府台的一番心思。“
金铭谐却答不上话了,他看着对面的人儿泛着水光的朱唇上下翕动,完全呆愣住,意识越发飘然——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1)
这厮若是个女子......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金铭谐瞬间回过神,上头的醉意也消了几分,他干笑两声:“我的不是了,未考虑到贤弟车途劳累,既然贤弟身子不适,不若便回去歇息吧。”
裴瑾蹙眉看向王禧,又看向金铭谐,面上状似为难。
金铭谐会意,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公公这边我照看着便是。贤弟早些歇息,明日还要起早忙活嘞。”
“正是,裴大人皇命在身,差错不得,快些去歇息吧。”王禧醉心于乐舞之际,竟也是听见了,便附和称好。
身子确实累了,裴瑾不再拒绝,自罚三杯与众人告罪,踉踉跄跄地从屋内退了出来。未料一出门,视线陡然撞上一双清明的眸子,她的双脚登时钉在了原地。
屋外,慕昕半垂着头,双手挽着一件黑色氅衣,半身隐在夜色中静立着。
就是这副山雨欲来的势头,裴瑾原本有意为之的狼狈之态顿时真了几分。
慕昕在门外等候多时,终于见到自己候守的人,当即向他走去,走近时,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媚香直冲门面,当下他便皱紧了眉头。
就在裴瑾以为慕昕要开始喋喋不休,思索着由头时,却见慕昕只紧抿着唇角,抖开氅衣披在她身上,接着转到身前系上胸前的带子,确保这个醉了酒浸了淫的人不会受风着凉,才默不作声地推扶着人慢慢向官舍走去。
......
一路上小祖宗都沉闷不言,几次搭话也不理会,让裴瑾心下有些发毛。
在满是侍卫的院子并不适合多说,进入舍屋内后,裴瑾按捺不住,一边顺着慕昕的力道向躺椅走去,一边没话找话道:“最迟后日我们便要启程去旸关,之后即在朔京常驻了,明日稍稍收拾下,带些必须的物品便好,其余可等到了朔京再置办。唔,别忘了通知萧淮一声。”
此时侍女正好端来两碗冒着热气的汤,慕昕将人安置在躺椅上,拿起汤药试了下碗身热度,才递到裴瑾面前,依旧沉默,却大有一副不喝不让睡觉的架势。
裴瑾此刻非常有眼色,心知是慕昕特意准备的,接过药汤闷头灌进嘴里,咂了咂嘴咽下最后一口,又就着满嘴的苦涩干了另一碗醒酒汤。
把空碗放回托盘,一下瘫倒在躺椅上。
方才的酒确实不搀水分得全喝下了,酒和热汤的作用下,过去一年紧绷的精神头倏地放松下来,疲惫开了闸似的涌了上来。
慕昕推了推陷在躺椅上的人儿,那人只睁了条眼缝,旋即又合上,身子似黏在了躺椅上一动不动。
他低声叹口气,交代侍女打盆热水来,自己又从里屋拿了条绒毯盖在裴瑾身上,开口说了今夜第一句话:“主子醒醒罢,到床上再睡,这儿容易着凉。”
理所当然没有答应,只得到些不解其意的噫哝碎语。
侍女手脚很快,已经端来热水,还捎带一块面巾。慕昕将面巾沾过热水拧干,轻轻擦拭着裴瑾的脸。
朦胧间,裴瑾感到面上油糊糊的不适减轻了些,意识也随着清明了几分,睁开眼一时还有些迟钝,呆呆地看着眼前来回拧帕的小少郎。
慕昕见她这幅威严尽失的模样,顿感头疼,转头清退了侍女,再抱来衾褥给裴瑾严严实实盖上 ,便要吹熄了灯烛,却感到衣服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低头看去,原是躺椅上只露出一颗头的人不知何时伸出一只手,扯住自己的袖口。
那人平静地看着他,墨黑的双眸在烛光下幽幽地泛着波光,仿佛方才的懵懂都是错觉。
她说:“别吹灯,太黑了,这样挺好。”
慕昕随即停下手,点了点头放回灯罩,袖口上的手仍没有放开。
“今日我说的成家,并非玩笑话,你若有相中的人家,我便是你的阿姐,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替你娶了她,日后我定护你们一世长安,顺遂无忧,可好?”
白日的童谣给了裴瑾当头一棒,她意识到,即使在廉州,自己也无法做到百无一漏,日后置身于波谲云诡的朔京,尤其是在那人的眼皮下,只会更危险,慕昕若是一直跟在身边,她便无论如何也保证不了能护他一世周全。她可以无所谓生死,但眼睁睁看着挚亲之人死去,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不想再经历一次。
她怕了,压在心口的沉重终是在黑夜凝结成恐惧,无止境地蔓延开。
“我不成家,主子在哪,慕昕就在哪。”慕昕没有犹豫地摇头,清澈如水的眼中,是近乎执拗的认真。
裴瑾喉间酸涩,捏着袖口的指尖不自觉用力,“这一路太黑太长,我怕我......牵不住你啊。”
慕昕跪下身趴在椅边,“我不怕的,最多就是一死,你忘了,我本就是要死的人,当初是你在地牢拽着我不放的,现在休想丢下我。”
裴瑾看着他,突然说不出话。
救他,养他,是她为数不多感到庆幸的事,更庆幸的是,记忆中那个血肉模糊的小孩,和眼前生动的少年再没有一处重合点
她把他养得很好。
松开手抚上他的发顶,叹了口气,也罢,祖宗还是要奉养在身边才安心。
手掌下的脑袋翻来覆去,裴瑾心下微笑,拍了拍不安分的发旋,“可是有话要说?”
慕昕抬起头,瘪了下唇角,颇有些自暴自弃地说:“我有些难过......你身边危险,我便习武不教你担心,你公务繁忙,我便学着打理内外之事,你旧病缠身食欲不好,我便学医调理膳食,我以为,我已经竖起了铜墙铁壁,你只要一条路往前走,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可是,我今日连挡酒都做不到......”
裴瑾一时怔住,她着实没有想到,慕昕表面上看着无忧无虑,平日见他时时握着本医书,只以为是兴趣使然,为此,她还特地从各处搜罗宝典藏书给他,却原来是这个原因......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她一直希望他是天地间的无忧鸟,来去乘风,肆意自由,若他尽兴欲归,世间每一处都是她为他建立的安身所,她从未想过将任何枷锁加在他的身上。
可是,她自己却成了他的枷锁。
她的心脏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紧紧攥住,这阿姐做得原是这般失责。
裴瑾坐起身,慕昕见状便要去来拿靠枕,被裴瑾反握住手臂,“我不知你有这般心思!若是因为我当初救你,无妨的,我救你只是因为我要救你,从未想过要你做什么。”
逢场作戏、势利交易是她自己的宿命,这条路她是要走到黑的,她不需要任何人做她的铜墙铁壁。
良久,裴瑾叹出口气,“我想着,这辈子求不得的自由许给你,天地畅快由你替我体会,这是我的一点私心。”这样我便觉得来这世上不至于太糟。
慕昕双肩耷拉下来,疯狂摇头:“我不知道自由是什么,有多畅快,我只想呆在你身边。如果让我觉得自由就是你希望的,那我现在便是!”说着,他的眼里泛起一丝惊慌失措,“你话里话外都是让我走,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刚刚只是生自己的气,不是对你发脾气......”
裴瑾喉间一哽。
她意识到她好像又错了,她说要许给他自由,可——自由是什么呢?她的自由就是慕昕认为的吗?是他想要的吗?
若只是将自己的一贯想法加之于他,那么,与束缚又有什么区别......
裴瑾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拍抚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不是的,你在我身边,我欢喜还来不及,只是怕委屈了你,终是我疏忽了。”
慕昕听闻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小性子上来了,小嘴撅得能挂住个油瓶,“哼,主子少说这些我不爱听的话,我就不委屈。”
听听,这一盆冷水浇头的话,明明为他着想,倒成了她的不是,裴瑾扶额:“是!我的祖宗,以后不说便是了。”
脾性这方面,他被养得确实挺自由的,总之这阿姐当得也不算彻底失败就是了。
慕昕听着这个称呼皱起秀眉,颇有要理论一番的势气,裴瑾却直躺下去,一把将褥子提起盖住头,闷闷的声音从里面透出来:“累了困了,好慕昕你让我睡罢,明日还要早起忙活哩。”
一看天色确实不早了,今日又多番折腾,慕昕贴心地将理论的势气暂时收起来,检查一遍屋子的窗户,便要退出门。
在他临出门前,裴瑾内心挣扎了一下,掀开被褥问道:
“我——事多、挑食还体弱多病的麻烦精?”
屋内安静了一瞬,一滴融蜡滴落在桌面。
“唔......习惯了倒是不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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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传统佳节日——重阳节,本是赏菊并饮菊花酒,分食五色糕的欢洽之日,廉州府署所处的一条街却黑压压占着一条长龙似的军队和车马,众人肃穆静立,整装待发。
距离宣旨已过去一日,辎重全数清点完毕,今日便是裴瑾启程前往旸关的日子,王禧与金铭谐,协同一应官员为裴瑾送行,做足了排场。
“裴贤弟,此去山高路远,不知何时能再与贤弟见上一面啊。”金铭谐嘴里吐着白气,鼻尖被冷风吹的通红,将面上的感伤之色衬得真假难分,“在廉州的时日或许对贤弟只是过眼烟云,可贤弟对廉州却是意义深远啊,日后到了朔京,贤弟也莫要忘了这里啊。”
裴瑾眉眼微动,大魏最不缺的就是分别,何况是府衙的知府和特派御史此类非常驻官员,换个地方任职也就是拍拍屁股的事,若是人来人往都要如此感慨一番,那也怪累的。
她想起昨日,金铭谐悄咪咪地拦住她,好半天净说些云里雾里的话,她假意不知所云,和他多番掰扯,这位上司还是没憋住,神神秘秘地说明来意,可不就是询问灵芝情况,还有没有多的。最后她顺水推舟给了支人参,反正这些东西她多的是,做个人情也不亏。
裴瑾红唇轻勾,白皙的脸庞在一众人里尤为显眼,“府台哪里的话,廉州对于下官亦有千钧重,若没有廉州的这一年,何来如今的裴瑾。”
金铭谐顿时眉开眼笑:“那便好,贤弟得了空,来廉州可要寻大哥,大哥做东!”
王禧还不能适应廉州能冻死人骨的清晨,眉头紧锁,整个人缩在狐毛大氅中,捧着火笼还打着哆嗦:“行了,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别误了时辰。“身子猛地又是一阵颤栗,“裴大人,咱家就送到此处了,逗留的时日长了,万岁爷少不得怪罪,咱们京都再见罢。”
众人一应开口道别。
裴瑾也不再多言,对着众人一拱手:“如此下官便启程了,就此拜别王公公、府台、各位大人。”拜别后,转身去往队伍的最前端。
她翻身上马,看向身旁留着一脸浓密短须的精壮男人,嘴角漾开了一丝浅笑:“有劳蒋千户了,出发罢。”
被唤作蒋千户的男人跨坐马上,略一点头,只听一声高亮的“出发!”,骑兵已慢步先行,后头的步兵辎车衔尾相随,鱼贯而进。
先头部队刚消失在街口,王禧便不欲再等,道了句“回屋”便走了,其他人也纷纷称有公务要事处理,先行离开了。
原本拥堵的街署一下变得门庭空荡,冷冷清清。
金铭谐仍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那愈走愈远的队伍,神色难辨。
身旁的侍从担心主子着凉,作声提醒:“爷,人走不见啦,天冷,咱回罢。”
金铭谐凝视着前方没有应声,过了一会,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声音很轻,只够近旁之人听见:
“福贵,那年,好像也是重阳节罢。”
福贵微怔,随即反应过来:“真是,也是重阳节的大清早哩!”
记忆一下涌了上来,他有些感慨,“当年镇北世子临危领命,老爷身为御史接引大军,那还是小人第一次见世子,年岁比方才的裴大人还小哩,那一身戎装铁血,小人到现在都记得,一转眼都十年了啊!”
福贵不解道:“老爷怎地突然想起这个了?”
金铭谐已经收回眼,摇头轻笑道:“方才裴瑾那厮领兵马上之状,一时觉得似曾相识,便想到了,许是着相了。”随即眉头一皱,“嘶,感觉不太妙,日后此人还是少接触的好......”
福贵更为不解:“哪里不妙?”
“福贵啊,你老爷十多年的宦海生涯,坐到如今的位子,就靠着这玄之又玄的直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说着又有些懊恼之状,“可那家伙是真有钱啊,手里头好多奇珍异宝我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半晌,喟然长叹:“贤弟真是教我为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