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续道:“仅从这一句,我便知李明远必不能活着回来。”她讽刺地笑道:“虽然人人都说为天下牺牲,可没有人会牺牲自己的,集体决策的结果,只会是舍弃集体之外的人。”
此刻阿秋已能猜知七八分当时情形。李明远原以为自己的军队是一支辅助的“奇兵”,却未曾想被敌人发现后,反成为了诱饵,引来敌方重兵攻击围困。
而裴元礼主持的建章师并不救援,而是趁虚长驱直入,直扫了对方的大本营,将粮草辎重一烧而尽。近百万北羌联军连夜溃退逃跑,北羌皇帝更是一夜狂奔数百里,从此一蹶不振。
这便是渡江之战那场奠定南北近十年格局的,决定性胜利背后的真相。
朔方军失去主帅,锐气大挫。当时李重毓若未曾被樊缨救出,大桓王朝可谓一箭双雕,既取得了渡江大捷,又可顺利接收朔方军。
穆华英作风实际,却只沉声道:“那么多人的决定,为何却会有了漏洞,任得樊缨事后去救出李重毓来?”
李重毓未死,才有了今日悬在头顶的刀刃。
裴元礼苦笑道:“这大概便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有料到,李明远的孤军能撑那么久,亦未想到,最终逃出生天的只有一个李重毓。樊缨若早去片刻,或者连明远公一起救了,便没有今日之事;或者晚去片刻,连李重毓一起死了,也没有今日的事。”
他叹道:“所谓冤冤相报,环环相扣。当时作出决定导致明远公牺牲的人,除了于李重毓有恩的樊缨,活着的也只剩下我了。”他自嘲地道:“他不向我报复,又向谁报复?”
前桓废帝司马炎早已死于逼宫,而中书令上官谨,却在大衍开国之典,献上“乾坤定世”剑舞后的当夜自尽。
当年故人,已一一凋零殆尽。
穆华英断然道:“那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过得了我‘素手阎罗’这一关了。”
裴元礼首度露出惊诧神色,道:“因此你雇佣隐月族杀手,不过是个幌子,实则你打算亲自出手。”
梁上的阿秋亦是心为之一颤。
光是隐月族万岁公主那些人,神兵十三影应能挡得住。但是,身为御前高手,前飞凤四卫之一的穆华英亲自出手,便不好说了。
毕竟穆华英不只是武功高强,更是手段迭出,谋算狠辣。
穆华英毫无表情地道:“我若失败,自有方法立时毁去容颜,令他们无法辨认尸体。也就不会与裴府扯上关系。”
裴元礼神情巨震,而后苦笑道:“这是没有用的。你身为裴府的一品命妇,若突然失踪,而李重毓那边忽然出现死亡的高手,陛下焉能想不到是你。”
穆华英淡然道:“若到得那份上,陛下必然尽力为你遮掩,你反而不用担心了。”
阿秋亦只略想便能明白,若穆华英刺杀李重毓未遂,自毁面目而死,谢朗即使明知那就是她,亦会不遗余力为裴府遮掩。
否则,难道裴府,乃至于整个南朝已经失去了一个穆华英,再让大司马大将军东光侯裴元礼割头给李重毓赔罪不成?
这两夫妻来回说的都是生死,却句句就事论事,似并无一丝一毫感情波澜。
穆华英虽然冷面狠心,但此刻她的镇定,却令阿秋也不由得不生出佩服。
唯其佩服,才不得不重视,不能令她为所欲为。
阿秋的手缓缓按上腰间“裂虹”。这是墨夷明月提前给她预备的兵刃。
刺杀裴元礼绝不可泄露身份,故此不能使用顾逸所赠名动天下的“镂月”,亦不能使用她成名江湖的“刺秦”。
不用她示意,烈长空见她动作,已知道她要行动,立时单手取下背上厚背刀,随时预备配合掩护。
无论裴元礼还是穆华英,今夜虽然看着镇静,但实则都是满怀情绪和心事。
心有所忧,对环境的注意力亦大打折扣。
阿秋的身形犹如壁虎般悄然掠下屋顶,贴着墙壁而行。烈长空亦紧随其身后。
屋内,裴元礼注目穆华英高傲倔强、目不斜视的秀丽脸容,忽而鼻头发酸。
他伸手,仿佛想抚上她的脸庞。
背后风声忽响,寒意袭来,是阿秋携剑穿窗而入。
虽然只是一剑,屋内两人皆知不好。
那一剑乍出,寒气杀意已锁定了裴元礼周身方丈之地,带着不可撼动的夺命气魄。
是一击必中的必杀一剑。
裴元礼猝然受袭临阵不乱,听声反手架剑。
以肉掌去迎剑实为不智,因为剑有锋有刃,稍不留神便是一只手被割腕截脉,甚至整条胳膊被卸,更何况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剑,只是凭猜测反手格挡。
迎此剑击,最好办法当然是以兵器格挡。
但裴元礼本要就寝,自然不可能随身带兵器上床。
其次便是闪躲。以裴元礼的武功身法,若刻意躲避,能否及时避开阿秋这一剑之威另说,但无论如何好过以血肉硬撼金铁之锋锐。
但裴元礼却是别无选择。
因为他身前此刻站着穆华英,他若闪躲,这一剑必然在穆华英身上穿胸而过。是以他拼着废去一只手,也要挡住阿秋这一剑。
劲风扑面而来。裴元礼背出的那一掌尚未切上剑身,已眼睁睁地瞧着身前的穆华英一只洁白如玉、天下闻名的素手,按上他胸口,随即他整个人侧飞而出,堪堪避开阿秋的剑锋。
与此同时,穆华英另一掌已然掀起桌上的账簿,直向阿秋掷来。
她内力强横,这灌满了真劲的账簿册页便如暗器,若被扫中,亦有伤筋动骨之虞。
即便如此,仍只阻得了阿秋一瞬。
裂虹到处,账簿瞬间化作群群纸蝴蝶一般,漫天席地卷落。
剑刃仍是原式不变地刺向穆华英胸前。
穆华英乃前代御前飞凤卫高手,虽然隐退多年,但功力深厚应变神速,仍不负当年盛名。
但阿秋身为谪仙榜第一的刺者,于刺杀一道可说出神入化,鬼神莫测之境。
如今得顾逸重塑经脉,又点拨剑法之后,自悟的剑术更是别出蹊径,宛若天成。
被她抢了先机,即便以“素手阎罗”穆华英之老辣,也难逃厄运。
穆华英瞧着抵达胸前的那一段明刃,感知到森然寒气即将触体,倨傲神情却是一丝未变。
她一生经历大风大浪极多,更惨烈的酷刑亦见过无数。
与她所曾经历,见识的那些黑暗相比,死在剑锋之下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长发低垂下,累累白骨暴露,血肉模糊的人形。
穆华英死之将至,眼前却忽然浮现了这一幕画面,不由悚然动容。
耳边却只听得裴元礼狂喝出声:“不要伤她!”
不知为何,心头一痛之后,却有一丝温柔升起。
一把厚背刀横空劈出,正中“裂虹”剑身。
以阿秋功力,亦被劈得剑身一震,只得顺势下行,她变招极快,立刻斜挑而出,改刺一侧惊魂甫定的裴元礼。
刀自然是烈长空发出的,她没空想烈长空为何要拦阻她,只是她的目标原本就不是穆华英,索性顺势放过。
穆华英堪堪逃脱一死,本想高声道谢,却见来人黑衣蒙面目光闪闪,提着厚背刀,横截于她身前。
是替她挡了那一剑,却也拦住了她,不使她有机会相助裴元礼。
穆华英的心整个沉了下来。
阿秋剑光大盛,不过数招之内,裴元礼已险象环生。
穆华英凤眸生寒,素白双掌自罗袖内探出,厉咤道:“得罪了!”
她这一声却是向着烈长空说的,随即身形跃起,竟似无视他的存在,直向阿秋扑去。
烈长空厚背刀运转如风,立即劈出,迎空阻她去路。
熟料穆华英就那般不闪不避,直迎刀锋而上。
烈长空心中一叹。他不肯伤穆华英,仅凭这一点,怕已经让穆华英看出他是皇帝的人。
穆华英料到他们夫妇不是他和阿秋二人的对手,难阻拦他们杀裴元礼,索性以命博命,赌他不敢杀她。
若是旁人,即便不杀,以烈长空身手也可拿下,不让她破坏阿秋的行动。
可对方是“素手阎罗”,一旦对上,非死即伤。
他于瞬间拖转刀身,以刀背拍向穆华英。
临敌最忌临时改招,皆因成败皆在须臾方寸,何况对上的是穆华英这等眼光如炬的高手。
就这般滞了一瞬,穆华英已然矮身避过他的长刀,双掌齐袭阿秋背心。
穆华英过烈长空这一关,实是以命相搏,她出手时机亦拿捏准确。但她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阿秋身法迅若鬼魅,远超出她想象。
此时裴元礼在阿秋连连逼刺之下,已然破绽迭出中门大开,阿秋只需再补一剑,便可令他魂归地府。但她听得背后掌风袭来,知道厉害,立时闪身相让。
穆华英从没有想过世间有人,能在注意力全副集中前面之时,还能立时作出如此迅速的反应,迅速闪退如电。
她驰名天下的一双“素手”,就那般重重击在了裴元礼胸前。
裴元礼双目不可置信地瞬间睁大,口中狂喷出大蓬鲜血,向后飞跌。
一向镇定的穆华英缓缓转过身来,但见她颜色雪白,目赤如血,握拳指骨亦被捏得作响。
以阿秋之机变,亦瞬间呆住,不知此刻是应上前给裴元礼补上一剑,还是立刻逃离此地。
四人在室内打斗了这片刻,早已惊动裴府家丁家将,已有脚步声和兵器碰撞声向这边传来。
烈长空哑声厉喝道:“走!”
阿秋如梦初醒,知道若让裴府家将形成合围之势,两人谁也走不脱,立时长剑一摆,掠出窗外,越檐直上。
她此刻只怕身后穆华英誓要复仇,索命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