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得栎阳神君一字一句道:“我居处此地,年深月久,颇为孤单。此刻我亦知你有使命在身,不为难你。但当你了却师门托付之后,便回来此地嫁我,从此长伴我左右,可好?”
他这番话,说来似是毫不动情绪,却充满不容置疑的强硬感觉。
阿秋做梦亦未曾想到,之前张娥须、崔绿珠打趣之事竟会成真。难道仙人竟是会如凡人一般婚配的吗?而且,即便仙人要嫁娶,又怎会轮得到她一个凡人?
仓猝之下,她脑中一片空白,竟是答不出任何话来。
神君见她不答,追问道:“如何?”
这次声音里,便带了些咄咄逼人。
阿秋踌躇再三,终于硬起头皮回答道:“这个……怕是不成。”
神君声音转冷,道:“为何不成?”
阿秋结结巴巴地道:“我……曾经与一人相许,生死不离。且……且已私定终身。”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将这句话说得完整。待这话说完,她只觉整个脸已窘迫如火烧。
这大概是她从识得顾逸至今,第一次坦白承认,在她心中,顾逸的位置是何等清楚分明。
即便……顾逸所想要的,可能并不是这样的一个位置。
但她没法子改变她的心。
栎阳神君出奇的沉默了片刻。
一男一女,深夜于一室之中,隔一床纱帐而坐,此情此景,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既尴尬又怪异。
阿秋接着努力,好把话说圆转:“多谢神君抬爱,不知神君可否另提别的条件?”
栎阳神君开口,却是生硬地道:“你说的那人,可曾应许过娶你?”
阿秋怔了一怔,只得如实答道:“并未。”
她即使连做梦,也不敢想象顾逸会要求娶她——那是不可能的事。
栎阳神君继续地道:“如此,便与我的要求并不矛盾。他既未答应娶你,你自可以嫁我。”
阿秋吃了一惊:听神君意思是,他并不介意,她心中另有他人,且——已有夫妻之实,而仍坚持要娶她?
她脑袋里糊涂做一团,完全不明白,自己有何等魅力,乃至于这位神君,一见之下,便一定要娶她。
她生平阅历不算少,但从前以荆轲身份游走江湖时,固然是没人敢于往这上头想,而此后她以乐伎身份入宫后,与她打交道的男子,对她无论是垂涎色相如黄朝安,又或者有好感如萧长安、谢迢,均没有人戳破这层纸,这般直截了当的求娶。
故此,她也着实没有应付求婚的经验,不知如何拒绝方为妥当。
她绞尽脑汁思索半天,方才结巴道:“妾以为,婚娶须两心相悦,情投意合,无论凡人神灵,都应如此。我与神君素不相识,且我早有意中人,神君岁月久长,阅人无数,当不必非我不可,又何须如此执着呢?”
栎阳神君沉沉道:“你是嫌我年纪大,且阅人无数?”
阿秋张口结舌,半晌道:“妾不是那意思。”心想这神君怎么如此敏感小气,不由得搜索枯肠道:“妾只是觉得……”
栎阳神君接口道:“你只是觉得,你并不喜欢我,所以不想要嫁我。”
阿秋为之语塞,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神君其实很聪明。
栎阳神君默然,而后道:“伸出手来。”
阿秋不解何意,看着帐外默然端坐,气势凌傲的男子身形,刚要将手掀开纱帐伸出,又本能地停住。
若这般贸然伸出手去,或被截腕断脉,或遭擒拿脱臼,那自然不是闹着玩的。
谁料得她就这般一迟疑,所有动静已经尽数收在栎阳神君眼中。
下一瞬,她那只将将伸出的手,已被人隔着纱帐,擒在掌中。
阿秋大惊之下,要将手拉回,可无论她如何发力,却是纹丝不动。
握住她手的那只手掌,虽然隔着纱帐,亦能感到其温热有力,掌心炙热,一下一下传来脉搏的坚强跳动。
阿秋尚未来得及想清楚,神灵与人的手,应该有何分别,已听得栎阳神君道:“回答我,你有何感觉?”
阿秋正想回答无甚感觉,蓦然觉得不妙。
一种极其强烈的异样炙热感,自眉心传来,而自己的心,亦跟着砰砰跳动不休。
被握在栎阳神君掌中的那只手,犹如被火烫了一般,令她只想收回去,奈何论蛮力她完全不是对方对手。
对面之人渊停岳峙般的身影,已将她完全笼罩。与此同时,她亦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异感觉流过全身。
整个氛围登时变得怪异无伦。
她刚要抬头,却听见神君隔着纱帐贴近她的耳畔,压低声音道:“似乎你也没什么理由不喜欢我。”
他这一句说完,便立刻放开了她的手,若无其事般坐回原位。
阿秋呆若木鸡,被他放开的一只手悬在半空,一时竟忘了收回。
他握过的手上温热触感仍在,而他方才在她耳边低语,呼入的热气亦缠绵耳畔,搅得她心潮起伏,难以平复。
而更令她心乱的,则是他方才那句:
“似乎你也没什么理由不喜欢我。”
听在她耳中,却是令她如遭雷噬。
只因真相似乎正如他所言。她虽然没有很喜欢他,像喜欢顾逸那般喜欢他。可问题是,她确也没有讨厌他。
对面的人影从容起身,道:“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
他随即洒然地出门而去,还不忘留下一句:“我等着你。”
阿秋撑着不大听使唤的身体起来,掀开床帐,再度仔细环视这间偏殿里的每件陈设。
一如主殿,空空洞洞,四壁徒然,除了一床一几,破旧的被褥,打着补丁的床帐,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完全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唯一特别的,却是洁净得出奇。东西虽敝旧,却皆是用心打理擦拭过。
真不知这神君如何在其间生活,也许他不饮不食,吸风饮露。
阿秋心想,若是嫁给他,便要从此在这里生活么?但当即,又立刻将这念头从脑子里拂去。
家国之业未竞,半壁河山仍在破碎战火之中,她难以想象自己会生出嫁人念头。
只身处此时此地,便自然会有一种远离人世的遥远感觉。仿佛栎阳宫外的一切,都变作了不真实的幻梦。
她举步离开这间偏殿,刚合上身后的门,正要沿着长廊离开,心下忽然生出异样感觉。
在自己的记忆中,今日应该是首次来到这座栎阳废宫,何以她这一路自偏殿转出来,却似是对这里的宫室方位一清二楚?
按理,此处是久无人迹的废弃陈迹,应当透露着生人勿近的味道。
但从她踏入此地开始,便不觉得呆在此处难受。而到了与栎阳神君晤面后的此刻,对这里的一切,甚至会有一种熟悉亲近的感觉。
明明此地是那般不宜活人居住。
再多走得两步,她心生感应般,倏然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数道幽深曲折的回廊,两边皆以枯石假山叠作屏风,遮掩视线,回环无尽。
有簌簌夜风穿过其间,星光烂漫其上,青草离离。
她登时脚下如生了根一般,再也挪不动步。
“师父!师父!”清脆的小女孩叫声,自远处传来。脚腕间悬铃的响声,随着轻捷的步伐,叮铃铃袭入耳中。
是廊接廊,水接水,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却总是找不到想见之人的身影。
再往前跑得几步,她几要跌倒,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搀起。
抬眼望去,满目飘拂的绣帷之前,是男子金羽黑氅的高大身形。
银丝如雪,五官如刀削般英挺深邃。
那是……?
阿秋的视线,忽然被泪光填满。
她想,许是太想念他,故此即便在幻觉中,亦会总将看到的任何人都当作是他。
眼前的幻觉倏忽退去。
回廊一如来时,寂无人踪,只余星光蔓草,无尽延伸的幽深。
但到得此刻,阿秋心中已然肯定一件事。
她曾经来过栎阳废宫。
她并非第一次见到烛龙,也并非第一次来到这回廊幽境。
自到此地,屡屡诱发她的心象幻境。但人不可能在幻境中凭空捏造出以前从未见过的人和事。她心细如发,这个道理一想便明。
只是,那究竟是何时的事呢?为何此刻在脑海中搜寻,却是全无印象呢?
还有在烛龙异动之下,受惊昏阙时所经历的那个梦境。那梦里有褚元一,苏锦兰,还有——天子谢朗。
现在回想起来,烛龙当时卷地袭来的情形,大约并不是想袭击她,而应是听闻“阿秋”之名而起的躁动。
烛龙显然极具灵性,亦不是那般轻易攻击人类的,否则栎阳神君也不会将它饲养于宫中。
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烛龙亦曾非常熟悉“阿秋”这个名字。
阿秋几有一种冲动,便是立刻将栎阳神君叫出来,让他来解释这一切的因由。
他是久居此地之人,必然清楚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前因后果。
但终究,原本在袖中捏紧的拳头,又慢慢松了开去。
她心里有个声音说:她并不想要知道这一切。
这些,与她所要做的事情毫无关系,她不需要知道。
师尊万俟清的警告,言犹在耳。
“若你们的过往是幸福的,此刻你们也不会在兰陵堂。”
世间再不会有任何身份,比兰陵堂的神兵堂主,少师顾逸唯一传人的身份更为尊贵。她又何必再执着与好奇,过去的事情。
人只知她是兰陵“荆轲”,顾逸传人,大衍朝唯一的大司乐石挽秋,而以这个身份活下去,于她也已足够。
阿秋立定心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栎阳废宫。
栎阳废宫中,回廊尽头,假山之后伫立的人,就那般看着她推门而出,果决离开。
冰凉如雪的眼眸里,却没有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