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浅浅的烛光交相辉映,但眼前仍朦胧看不真切,隐约能看见正前方偏上的位置摆放着不少灵位。
一道鞭子抽疼的感知传来,宋序颤了下,才发觉自己仿佛是跪着,跪在灵堂前。
只不知这是谁家的灵堂,他如何费劲也瞧不清灵位上的名字。
来不及细想,又是一道鞭子,抽的极疼。
“知错了吗?”有人问。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头顶位置响起。
宋序意识混沌,一时无言。
第三道鞭子。
“答话。”女人说,“这是军令。”
“……我没错。”
宋序听见自己答,嗓音略显稚嫩,仿佛少年。
“身居要职却当街行凶,不是错?”
“没有行凶,只是揍了莫文州一顿,并无性命之忧。”
“呵。”女人冷笑了声,“那便是当街斗殴,是也不是?”
“……是。”宋序争辩道,“但莫文州那样欺负嘉画,我自然要护着她,便是有罪,我认罚,但绝不后悔。”
“难道母亲认为,我应该眼睁睁看着嘉画受欺负?”他反问,眼里满是倔强之色。
嘉画?……
宋序捕捉到一缕灵台清明。
这是梦,而他……是秦淮书?
那眼前的女人……
当是秦淮书的母亲,秦约将军。
“不,我说你错,并非是错在此处。”秦约目视前方,目光落在那些灵位上,“你当街打人,触犯律法,若非你出自将军府,今日便不是挨我一顿鞭子那般简单,而我能驰骋战场,建立战功,朱衣侯对我有引路之恩,他的兵法谋略老道成熟,我向他学过很多,他虽不是一个合格的长辈,却是一个值得万民敬仰的开国将军。”
秦约顿了下,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你与莫文州的矛盾你当然可以解决,但若因你而使我与朱衣侯之间生出嫌隙,那我必定要罚你。”
宋序抿了抿唇。
秦约扔掉鞭子:“今日是你的教训,纵然有靠山,也不可为所欲为,至少不使他人受你牵累,明日随我去侯府登门致歉。”
“母亲说的我懂了,但我绝不可能向莫文州道歉,我宁可再受母亲一顿鞭子。”
“既如此,明日我亲自去。”
“母亲要代我道歉?”
“你犯的错,我道什么歉?”秦约觉得好笑。
她俯首,眸子深如沉渊:“淮书,你记住,你教训莫文州,朱衣侯不会记恨你这个晚辈,却会记恨到我身上,不论是非,他到底是个失去孩子的老人,如今也只有这个孙子了,你若真聪明,便不该将这些事处理得如此愚蠢,那是授人以柄。”
话说至此,她不再继续,推门离去了。
母亲一走,方才在鞭子下硬撑的秦淮书才侧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倒吸冷气。
眼前越发模糊,像是被人蒙了一层又一层纱。
可伤口却疼得更厉害了,火辣辣的,仿佛被火炙烤着。
宋序悠悠睁眼,冷汗从额头滑落到眼睛里,难受得紧。
但这些与身上伤口疼比起来,倒完全算不上什么。
他还在暗牢中。
阴冷,潮湿,腐臭的暗牢。
又冷又潮的空气侵蚀着他浑身的伤,如同虫蚁疯狂啃咬着骨髓。
这里暗无天日,他分不出白天黑夜,唯有外面甬道墙壁上,那一盏欲灭不灭的油灯,施舍了一点光。
很快,外面有动静传来,甬道也随之更亮了。
莫文州与管家的身影相继出现在暗牢门口,莫文州与管家吩咐了几句,自己先走了进来。
宋序目光淡淡的扫过他,注意到他手背上缠着那方手帕,眼底瞬时降了温。
莫文州没注意到他在看什么,只对他的目光感到不爽。
他跨一步上前,用力地捏住宋序下颌,恶狠狠道:“看什么?……”
宋序无视了疼痛,只清晰去感知手帕柔软擦过脸颊的触觉。
他忽然想起那日,嘉画握着他的手,小心地替他包扎手背上的伤。
夕阳浅照,松林微凉。
他后悔自己不敢正视心意,而说了冷漠的话。
一个只敢躲在梦里,偷得温存的懦夫。
触觉猝然消失——
莫文州落下了手,低骂道:“草,把老子的宝贝都弄脏了。”
他解下那方手帕,心疼得用手指擦了擦沾上的血迹。
血迹擦不干净,莫文州脸色阴沉,将手帕揣进怀中,抬起一脚就踢在宋序小腿处,整个刑架都震了下。
宋序强忍痛楚,只是皱了皱眉。
管家从隔壁刑房过来,拿着先前的软鞭与一坛烈酒。
他将软鞭递给莫文州,随即将烈酒打开,瞬间整间暗牢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
他笑道:“世子爷,我在这酒里还添了辛辣,保管折磨得人够呛。”
莫文州一挑眉,对管家有些刮目相看。
他将鞭子在酒坛里浸着,语气阴恻恻的:“今年嘉画先后找了三个男人进府,头一个说是声音与秦淮书相似,第二个说是手像,第三个么……也有你这么一双眼,你猜,他们三位现在如何了?”
宋序目光平静。
莫文州淡笑:“第一个哑了,第二个手断了,后来死了,第三个么,我让人挖了他的眼睛,还送去了郡主府。”
“你挖了他的眼睛……送去郡主府?”宋序目光更冷上几分,几乎结起霜。
“哼!”莫文州呵笑,“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舍得真吓嘉画呢,毕竟我是真喜欢她,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给她一个小教训罢了,那不是人的眼睛。”
他手执长鞭,再次逼近宋序,长鞭上满是倒刺,凝固着宋序身上的血,已发黑了。
“她喜欢那些卑贱的人哪一点,我便毁去哪一点,你说……你身形样貌声音都跟秦淮书相像,我该先从你何处下手呢?”
他挥手一抽,一道鞭痕落在他左脸颊,血珠子断了线似的,被倒刺勾的冒出来,一串串滴落在宋序衣襟上。
“决定了,从这张令人恶心到吐的脸开始。”
他笑起来,望着宋序满脸是血,看不清容颜的模样,不由心情大好。
宋序偏着脸,那道伤口从脸颊到脖子,带着烈酒与辛辣侵蚀,实在不轻。
他却低低笑了声。
“……你笑什么?!”莫文州笑意一凝。
“咳咳咳……”宋序剧烈咳嗽起来,嘴角的血溢出,与伤口混在一处,“我笑你……可怜……像狗一样……”
“你才可怜!狗杂种!草!”
莫文州又是狠狠一鞭子抽下去,用了全力,直将他腰腹间的衣裳都抽的破碎。
“李叔,把他解下来,我要看他像狗一样!在我面前跪下!跪下学狗叫!”他咬牙切齿。
管家皱眉:“恐怕不行,世子爷,此人武功高强,现下虽身受重伤,却不能轻易解绑,不若这样,我先给他服用软筋散,再……”
“那就快点!”
管家立即从怀中摸出一包药粉,用那水瓢就着水缸里的水搅拌搅拌,捏着宋序的下颌,强行灌了下去。
“咳咳咳咳——”
宋序呛得几乎要将肺咳碎,血与水混着被他大口吐了出来。
管家见状,才去将他从刑架上解下。
宋序浑身无力,倏地半跪在地上,落下一滩血迹。
莫文州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抬脚狠狠踩在他肩上:“你笑啊,你再笑啊,笑一声听听。”
宋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大口喘着气,气息急促又剧烈,似乎下一刻就要窒息。
莫文州见他这般狼狈模样,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会慢慢折磨你,先毁了你的脸,再毒哑你的喉咙,割去你的舌头,挖掉你的双眼,然后打断你双手双腿,看你在地上像狗一样趴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向我求饶。”
他的笑容有些渗人:“等你模样声音俱毁,我就把你送给赵嘉画,看她见你丑陋如恶鬼,再无半分秦淮书的影子时,还会不会多看你一眼。”
“李叔,你去把烙铁烧上,我要把他浑身上下都烫一遍,正好给他伤口止止血,免得今天就死了。”
管家应声忙去了。
莫文州垂眸盯着宋序,嘴角扬着畅快的笑。
“秦淮书……”他低声道,“你也有这一天,也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
昏暗不明的暗牢中,他肆意倾泻着恨,已不仅仅出自对于嘉画选择他的嫉妒,而是灭不去的报复之火。
宋序与秦淮书实在太像了,连眼神都是相似的令人讨厌!
可惜,他从未见过秦淮书向他求饶的样子,他总是那么骄傲,那么张狂,那么意气风发地将他当做一条狗来玩弄!
宋序忽然伸手,猛地攫住他脚腕。
“什么?……”
莫文州一怔,下意识抬脚,但脚仿佛被铜铁箍紧了。
宋序手腕一震,伤痕累累的小臂上肌肉依旧清晰可见,猛地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啊——”莫文州惊叫一声,失去重心被他掼倒在地。
宋序强忍剧痛,撑地借力起身,两步跨到门边出去。
莫文州反应过来,不禁大叫一声:“李叔!”
同时一骨碌翻身起来,紧追出去。
宋序根本没走,他隐在门后,见他一出来,当即果断利落地勾住他脖子,将他钳制住,同时用铁钉抵住他咽喉。
管家匆匆忙忙赶出来便是见到这一幕,一向沉稳的管家脸色巨变,大喝道:“你想干什么!放了世子!你是在找死!”
宋序根本不答,眼神冷冰冰的。
他依存着一丝神智正拼命抵抗软筋散的药效。
四肢百骸一阵阵上涌着乏力感,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必须要趁彻底发作前逃出去!
他几乎是拖着莫文州,以后退的形式走出的暗牢。
莫文州忍不住恐惧叫喊,但一叫,他就能感觉到铁钉尖锐地抵着他脖子更深一分。
血腥气充斥着鼻腔,身上还黏黏糊糊的,他根本分不清是不是宋序身上的血,他怀疑他脖子已经被扎了个血洞,现在正在呼呼流血。
他涕泗横流,却不敢再喊,一双眼死死盯着管家,呜咽不止。
“你别动手!别动手!”
管家震惊又愤怒,但更多的是心疼,他恨不得把宋序当即碎尸万段,可又不敢轻举妄动。
他和莫文州来此,以防人多眼杂,根本就没有带多少侍卫,眼下便只能一边尽量安抚着,一边恐吓着。
“你要知道你伤了世子爷,你也逃不掉!”他喝道,“放了人,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宋序充耳不闻,冷静且迅速将周围宅子布局纳入眼底,然后拖着莫文州一路退到了巷子里。
天上乌云密布,狂风怒号着,吹得宋序整个人几乎冻僵。
天色晦暗,他根本分辨不清这会儿什么时辰,但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一旦下雨,天地模糊,视线受阻,对他逃跑躲藏是有利的。
巷中停着一顶软轿,还有几个侍卫看守,忽然看见个浑身血淋淋的人压着自家主子出来,登时吓得不轻。
宋序瞥了眼巷口,强压住脑中的混沌,淡声威胁:“……把巷口的马牵来。”
同时他手一用力,脖子那处传来的刺痛使得莫文州惊叫出声。
侍卫还未反应,管家已急声喝道:“还不快去!”
侍卫慌忙照办,牵来了一匹马。
宋序晃了晃脑袋,残存的清醒如风中残烛般忽明忽灭。
他与管家交过手,知道他身手不弱,且周围共有八个侍卫将他半包围着,他一旦松手上马,怕是来不及逃出巷子。
不过那些侍卫看似人多,倒也不足为惧,他最需要关注的是那位管家,他阴冷似蛇,一旦给他机会,他必定会出手。
而他目前这个状态,对上他是毫无胜算的。
宋序很快作出决定,他手挪到莫文州领口处,先将那方手帕拿了回来,然后用力将莫文州一踹,莫文州便惨叫一声向后飞落,同时他将手中铁钉扔出,直直冲其咽喉而去。
管家一惊,此刻若不去接世子,他便有性命之忧,只得放弃阻拦宋序,双脚借力一蹬,加速后退。
趁此千钧一发之际,宋序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冲破侍卫的包围飞快离开了巷口。
而莫文州那边,管家刚要伸手接住,他却“砰”一下先撞到墙上,又狼狈落下,踉踉跄跄的撞得头眼昏花,恐惧尚未消解,那铁钉就如利箭般直射过来!
管家脸色大变,屈指一弹,将铁钉打得轨道一偏,避开咽喉致命处,却阴差阳错射入了他的左眼!
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回荡在乌云滚滚的荒宅上空——
*
事发突然,只有巡防营得知消息后紧急出动,正是也到了宵禁时辰,便加了三倍的巡防人马,沿着西城四下搜寻。
可惜天公不作美,乌云化作暴雨携着万钧之势滚滚落下,伴随着雷鸣电闪,连马蹄声都听不见。
这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也是连日来最大的一场雨。
大雨之下,天地难分颜色,连灯笼都打不住,吞噬了一切光亮。
宋序昏昏沉沉,浑身是伤,加上软筋散的作用,早已辨不清方向,不过尽全力纵马,又恐自己脱力坠马,便用缰绳紧紧缠在自己手臂上。
秋雨冰冷,似下刀子,宋序甚至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在接近死亡,胸腔被仿佛撕扯着,灼烧着,痛不欲生。
他伏在马背上,早已没有了坐直的气力,只得任由马儿在雨中狂奔。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只有片刻,他最后一丝神智也被扯入无尽深渊,从马上滑落下来。
因那缰绳紧紧捆住了手臂,因此倒也没有完全坠落,而是被马半拖着。
马儿受惊发狂,也辨不清路,险些撞到一队人马。
对方共有四人,均是侍卫打扮,一见那马侧竟还拖了个人,不由震惊,迟疑一瞬后,飞身将马勒停了。
“……这是什么情况?!”有人问,“这人是死是活?”
先出手的那名侍卫,凑近了宋序查探:“……还有一口气。”
他用衣服遮雨,吹了火折子瞧了眼,惊道:“这……这是不是郡主要找的人?!”
雨水将宋序脸上的血痕冲刷了干净,苍白如纸的容颜上,唯有一道鞭痕十分醒目。
其余人也凑近看,四下对视后作了决定。
“快,带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