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芙蓉正在急匆忽地赶路,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和马蹄声,便往路边让了让。
谁知那人和马的声音一直不远不近地响在她身后,迟迟没有越过她。她等了半天,忍不住回头瞧,竟是苏莫寒牵着马,没精打采地走在她身后,身上仍穿着早上那件月白的长袍,衣摆一角,棕褐的药渍犹在。
他沉郁着脸,垂着眼帘,盯着眼前的路面,踢踢沓沓地拖着步子。
她“咦”了一声,好奇地问道:“苏公子不在城里待着,跑去元宝镇做甚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不在客栈待着,跑去元宝镇做甚么?”苏莫寒气哼哼地。
曲芙蓉没回答,回过身继续前行。苏莫寒跟在她后头,等了半天没听到曲芙蓉的回答,自顾小声地说道:“我就是出城来追你回去的。”
曲芙蓉边走边道,“追我干嘛?我还有事,不会跟你回去的,苏公子请回吧。”想了想,她又停下脚步问他,“你怎么猜到我去元宝镇?”
苏莫寒悻悻地回道:“我哪里猜得到?我还以为你回清风山了。幸亏那卖茶水的店家有印象,是他告诉我,吃了两盘子点心的小姑娘往元宝镇方向去了。”
曲芙蓉“扑哧”笑出声来,心想,那店家真是大惊小怪,吃了两盘子点心怎么了?值得到处宣扬?
曲芙蓉笑完了,转身仍往元宝镇方向,见苏莫寒仍跟在身边,便说道:“我已经说了不跟你回去,你怎么还不走?”
“我娘说,小七不回去的话,我也不用回去了,”苏莫寒的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似是牙疼。
“胡说,苏夫人怎会如此说?你休想骗我,”曲芙蓉瞟了他一眼,随手往路边一指,“你要是实在闲着无聊,就去那田里帮农人锄草去吧。”
苏莫寒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确实有几位农人顶着烈日在田里锄草。他转回视线,低头瞧着路,郁郁地言道:“我哪敢骗你,是真的,我娘说,你,你,”苏莫寒吭哧了几声,没说下去,默默在走在她身旁。
曲芙蓉见他不言语了,也不再理他,任由他走去,却听到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咕哝道:“也好,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就算你是我妹妹,我也要一直瞧着你,护着你,我可以远远地跟在你身后。”
曲芙蓉蓦地停住脚:“等等等等,你也中暑了?说甚么昏话?甚么哥哥妹妹的?你好生说明白。”
苏莫寒踌躇着,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像被寒风刮过,一会儿像被雨点敲过,一会儿像被冰雪冻过,风霜雨雪在他脸上轮番呈现过,终于,他一跺脚,一咬牙,开口道:
“我娘说,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同胞妹妹,你是微寒。”
曲芙蓉全身一震,塑立片刻,方吃惊地问道:“你有个妹妹失散了?她多大?长甚么模样?在何地失散的?”
“你……”苏莫寒本来心里郁闷万分,生平第一回懵懵懂懂心动的女孩子,竟突然被宣布成自己的亲妹妹,让他不知如何是好,更令他不知如何面对小七。这会子他鼓足了勇气说出来,却遭到小七一连串的追问。
他一时语塞,愣怔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地答道:“同我一般大。”
曲芙蓉不相信,“怎么可能?不是你妹妹吗?”
“双胞胎,龙凤胎,这回信了吧,”苏莫寒没好气地说道,“我娘说,妹妹从小在嵛中县丢失的,不清楚长大了的模样。”
曲芙蓉听了苏莫寒的话,想了想,心中一动,双手拉过苏莫寒的胳膊,面对面地立在苏莫寒眼前,仔细地端祥起他的面容。
苏莫寒突然被曲芙蓉捉住了手臂,正对着脸瞧看,有些害羞,闭了眼,有些忸怩地摇晃着身子道:“小七你要干嘛?你这样人家会害羞的。”
“别动,”曲芙蓉说了一句,苏莫寒顺从地停止了摇晃,“别说话,”苏莫寒顺从地闭上嘴不说话,“睁开眼睛,”曲芙蓉又说了一句,苏莫寒又顺从地睁开了眼睛。
说实话,曲芙蓉从未在清醒的时候,如此放肆无礼地打量过苏莫寒。虽说几次在迷迷糊糊中近距离面对过苏莫寒,清醒后的她都不记得了。
此刻,她直直地瞧着他那双外眼角微微上扬的丹凤眼、浓密粗直微微挑起的如剑双眉、挺直的鼻梁、圆润流畅的下巴,眼睛被涌上来的泪水遮住,眼前变得模糊一片。
苏寒寒刚睁开眼睛,就瞧见面前的曲芙蓉像丢了魂似的念叨着“哥哥,姐姐,妹妹,”长长的睫羽上,泪珠颤颤欲滴。慌得他早忘了忸怩害羞,急忙心疼地叫道:“小七你别哭啊,别再犯了头疼,怎么又叫起姐姐来了?”
曲芙蓉定一定神,松开苏莫寒,抹去了眼泪,坚定地说道:“没错,我就是妹妹,快带我回城。”
苏莫寒在听到这句话之前,一直抱着一丝隐隐的幻想,他多么希望听到小七亲口对他说:你错了,我不是你妹妹,我是小七。
如今,连这最后的一丝幻想也没有了。他怔怔地立在那儿,有如独自陷落在无垠的雪山中,孤独,寒冷,没有人可以诉说。
曲芙蓉等了片刻,不见苏莫寒动身,“算了,你爱回不回,我自个又不是不认识路,”便转身往城里方向走去。
苏莫寒依然立在原地没动,只是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小七的身影牵住,瞧着她渐行渐远,一点点变小,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接着,很快从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苏莫寒闭一闭眼睛,转身打量了一下通向城外无边原野的道路,牵过马来,一纵身飞上了马背,拍马飞奔起来。
曲芙蓉匆匆往澄州城赶去,望着前方的路,她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澄州城,又要重新踏入,她极力想逃开却不得不又要面对的地方。
方才,她丢下苏莫寒独自前行,初时,她还支楞着耳朵,留神听着后头的动静,等待着苏莫寒追赶上来,走了半天也没听到任何声音,便不再理会,甩开步子,头也不回,决绝地往澄州城走去。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曲芙蓉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响,她还没来得及闪避,便被人拦腰抱住,凌空而起。她刚刚发出一声惊呼,便发现自己已经落到奔跑的马背上,苏莫寒正双手执着缰绳,两臂将她环抱在怀中。
曲芙蓉大吃一惊,扭动着身子挣扎,“快放我下来,像甚么样子?”
苏莫寒不为所动,冷声道:“你都是我妹妹了,有甚么可怕的?还乘不得同一匹马了?别动!不想跌到地上变成丑八怪,就老老实实坐好。这是坚实的地面,你当是昌河里的水啊。”
曲芙蓉听了,便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坐好。由于她是倚着苏莫寒的胳膊,横着坐在马上,所以,她正对着苏莫寒的侧颜。
明亮的光线,在苏莫寒脸上,自宽宽的额头至高挺的鼻尖再到圆润流畅的下颌,勾勒雕琢出一条清晰流畅的曲线。
这条曲线生动坚毅,迷住人的眼睛。曲芙蓉盯着苏莫寒的侧颜,在自己心中无声地赞叹。
想起那会儿在嵛北乡间客栈,那王五师傅,曾对她说:
听闻啊,说有那大胆的姑娘,流连他必经的路上,只为一睹他的俊颜。只盼着能捕捉到他冷峻高傲的目光,哪怕只是惊鸿一瞥,那姑娘便会高兴得如饮蜜浆。
当时的曲芙蓉很不以为然,嗤道:切,要不要这么夸张啊?说书呢。
这会子她相信,这传闻是真的,不是说书。转念又一想,如果澄州城那些姑娘们看到,此刻,她正如此近的距离贴近她们的偶像,会是怎样的表情?
曲芙蓉正在胡思乱想,听到苏莫寒沉声道:“别看我!看路!看前面!”
曲芙蓉脸红了,忙扭过身,望向前方,心里却寻思:他又没有看我,如何知道我在看他?
曲芙蓉倚着苏莫寒斜坐在马上,扭着身子向前。这姿势极别扭,她想调整下坐姿,试着动了动,脑袋却碰到苏莫寒的下巴,之后,她也不敢再乱动。不一会儿,她就觉得腰肢酸得要命。
她不由得轻声自语道:“那时,在清水河堤坝上,第一回见到你骑马,我还想,我要是会骑马就好了,也能像你那样风一般驰骋。唉,如今看来,这骑马比走路也好不到哪去。”
她刚说完,便感觉到苏莫寒环住她的两只胳膊同时一紧,箍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停顿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苏莫寒勒住了马,自己先下了马,又将曲芙蓉扶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天太热了,我口渴了,前面找个地方喝点茶水再走。”
曲芙蓉没有说话,自顾往前走。像方才那样待在苏莫寒怀中,太别扭了,这会子下来走路挺好,轻松冷静。
苏莫寒也没有再说话,牵着马,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其实,曲芙蓉哪里知道,马背上的苏莫寒比她更辛苦。
苏莫寒不仅须得在马的奔跑颠簸中抱稳她,而且还要紧张面对怀中的她。她如兰的气息、温热的娇体以及幽幽的体香,都令苏莫寒紧张慌乱,一时又寻思到这是自己的妹妹,不应该胡思乱想,便愈发不安。
寻到一个小茶摊,苏莫寒要了两碗茶,两个人默默喝了茶水,都没有再提骑马赶路的事儿,就那么一前一后地往澄州城走去。好在,离澄州城也没多远了。
两个人走到城门口,曲芙蓉停了下来,仰望着高高的城门楼子。昨日初来澄州城,她也是立在此地,仰望那高高的城墙高高的城门楼子。仅仅隔了一个日夜,再回到此地,已是恍若隔世。
她的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来的复杂心绪交织纠结成一团。
苏莫寒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目光瞧了瞧城门楼子,回身又往来路方向瞧了瞧,然后将目光定在她脸上,说道:“小七,你要是不愿意进城,只要你说一声,我现在就带你离开,去何处都行,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燃起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