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幼一向觉得,自己运气还算不错。
八岁那年,她抱着小她四岁的弟弟时奕,几乎冻死在天昭城腊月的大雪里。是云倾散人路过,只看了一眼,便将他们从死人堆里拎了回去。
云倾散人将时幼姐弟带回竹林,教他们修行,告诉他们,要学会相信命运,那是最公平的秩序。
可十年后,时幼却开始质疑自己的运气。
夜风徐徐,白鹤从云间落下,捎来了好消息:她与弟弟时奕,同时入了承天榜,时奕位列第九十,时幼位列第九十九。
虽排在末席,时幼仍激动得手脚发抖,迫不及待地冲向竹屋,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师父与弟弟。
那可是承天榜啊,是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荣耀。榜中之名,每一个都注定会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师傅一定会很高兴。
时幼这样想着,忍不住弯起嘴角,欢快地推开门。
可迎接她的,是浑身是血的师傅,与时奕冰冷的尸体。
鲜血从云倾散人的剑刃流淌而下,汇成一条殷红的河,在地面缓慢蜿蜒至时幼脚下。
时幼的手攥住门框,指节用力到发白,喉咙像被烈火灼烧:
“师傅……你为何要杀死时奕?”
“因为我选择相信命运。”
云倾散人低头擦拭剑刃,声音淡而轻。
下一瞬,云倾散人腕间轻转,那柄名为“逐命”的玉剑,已然指向时幼。
锋利的剑刃从肩旁掠过,血珠顺着衣袖滴落,洇开在地。
时幼没有时间去悲伤,也没有余力去质问。她只知道,师傅的剑比任何山风更快、更冷,她不可能直撄其锋,更不可能逃脱他的杀意。
她能做的,只有跑。
跑向百鬼山。
百鬼山是生者止步的绝境,亦是封印鬼域之主——玄霁王的禁地。即使强大如师傅,也绝不会轻易涉足那片凶地。
于是时幼捂着受伤的肩,一连逃了两日,云倾散人亦追了两日。
山势逐渐陡峭,路越走越窄,风也比方才更凉。山风自下而上卷来,脚下松动的石子跌入崖底,久久未曾听见回响。
时幼四周鬼气翻涌,浓雾中透出无数赤红色的眼睛,它们长在树干上,长在泥土中,长在孤鸟的羽翼间,长在空气里。小鬼们饿了太久,连这里的风,都试图将周围一切啃食殆尽。
但它们却迟迟不敢靠近。
金色的光,自山路蔓延而来。任何触及光芒的小鬼,都会被瞬间焚化成灰,于是它们蜷缩在光的边缘,睁着一双双赤红色的眼,等待着,耐心得令人发指。它们知道,那光不代表永恒,总会有熄灭的时候。
逐命剑锋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某种倒计时。
时幼回过头,只见云倾散人隐没在浓雾里,银发垂落在肩侧,面上的玉质面具冷冷泛光,将他的表情藏得干干净净。唯独那双眼睛,穿透雾气,平静地望着她。
他左手提剑,右手握着光的源头。
那是一块漆黑如墨,巴掌大小,正在燃烧的石头。
时幼认得这块石头。
这是天照石。
是百年仅生一枚,却只有一次燃烧机会的天照石。
彼时,好奇的时幼,趴在被擦得一尘不染的供台前,隔着三层结界,欣赏这颗珍贵的石头。其光芒温柔,像颗沉睡的太阳,她觉得新奇极了。
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师傅会用这颗新奇的石头,杀死自己。
很明显,她高估了自己的运气,也低估了师傅的杀意。
云倾散人的声音从雾气里飘来:“阿幼,逃了五日,你还未看清自己的命?”
无处可退的时幼,静静站在那里,盯着雾气中那道模糊的身影。
时幼声音出奇平静:“这十年来,我和时奕认真修行、努力活着,守着那一点本不属于我们的光。若真要我看清自己的命,那你为何不让我和时奕……葬在那年北昭城的大雪里?”
云倾散人沉默片刻,低声道:“若那时能窥得天命,我当时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天命,天命,又是那该死的天命。
时幼指尖因攥紧而微微发白,但语气依旧平静:“你说你已窥得天命,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云倾散人握紧手中的剑柄。
他看到,时幼亲手放出被封印五百年的玄霁王,看到了天下大乱,看到了她选择站在他的身旁。
河流化为鲜血,所有的城池被夷为平地,每一个试图逃亡的皇子,都被旗杆钉死在城墙之上。所有人都死了,而时幼,却成了那个男人的妻,与玄霁王并肩,共同俯瞰这片死地。
可云倾散人终究什么都没说。
玉剑破鞘,剑光铺天而起,转瞬之间,剑锋已直逼时幼眉心。
可时幼却不闪不避。
她的瞳孔深处,浮现出一道印记。
那是一道缓慢旋转的阴阳鱼,黑与白交缠流转,安静地嵌在她的瞳仁里,像一颗静止的恒星。
这便是珍贵的,世间最后一双阴阳眼。
这两日,她走的每一步、喘的每一口气,都在为此刻做准备。百鬼山的鬼气阴冷暴戾,正在与这双眼形成天然的共鸣。
黑白交错间,周围的鬼气,被一点点牵引入她的瞳中。阴阳鱼的印记旋转,黑色的鱼肆意膨胀,正在啃噬所有的白。
承天榜第九十九名,与第三名的差距,远比生与死更长。可她,只能跨过去。
时幼缓缓抬眸,瞳仁中似有裂隙绽开,方才吸纳的鬼气,如流光般从中倾泻而出。
一只约莫半人高,通体如烟的鬼手,自鬼气中猛然探出,指爪如勾,瞬间攫住云倾散人的剑刃。
然而,鬼气的涌动并未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又一只鬼手破空而出,携裹着撕裂天地的凶猛之势,直扑云倾散人心口。
可云倾散人似早有准备,他高举右手,天照石蓦地喷出金红的烈焰。其亮如骄阳,顷刻间将两只鬼手焚成虚无,化作一片翻腾的浓烟。
火光一闪而逝,他的剑却未曾停下。
剑光劈开烟雾,带着磅礴的气势,直直刺向时幼面门。
时幼没有退,甚至没有闪躲。她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剑光,像在等待某些注定会来的东西。
在剑光即将触及她额头之时,六只巨大的鬼手轰然破空而出,扑向云倾散人。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蓄谋已久的反击。
逐命剑横斩而出,与六只鬼手狠狠交击,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喀嚓。
云倾散人低头看向逐命剑——那柄陪伴了他三十年的玉剑,竟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本不该存在的裂痕。
他没有犹豫,抬手将天照石拖出一片炽烈的光弧,金红色的火光如日轮崩裂,横扫而出。
山谷之上,百鬼山骤然亮如白昼,接着归于死寂。
那流转着的阴阳鱼印记碎了。
六只鬼手被烧得扭曲变形,似纸张遇火般迅速卷曲、湮灭。在发出不规律的噼啪声后,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消失殆尽,成了一场绚烂的焚祭。
时幼被火浪掀飞,后脑勺磕在冰冷的山石上,疼得耳边响起不绝的嗡鸣,眼前模糊成了一片灰色。
“百鬼山的鬼气,与你的阴阳眼倒是相得益彰,只可惜,阴气太盛,阳已不足,你缔造的六只鬼手看似无坚不摧,实则不堪一击。若你已成真正的念修者,这一击,可能会改写结局。可惜,天意如此。”
云倾散人缓缓收剑,走向时幼:“阿幼,是你输了。”
风从山谷深处卷起,将散落的灰烬送入时幼的发间,模糊了她的面容,却模糊不了她的眼睛。
她一直盯着他的剑。
那是一柄竹筋玉剑,剑如玉骨,脊似霜雪,一直是云倾散人最珍视的灵器。
可如今,那柄高傲的剑上,分明多了一道裂痕。
“我没有输。”
“因为,你的剑碎了。”
时幼话一出口,连风都安静下来。
虽面色无波,但云倾散人指节间的青筋却悄然绷起。
他举起逐命剑,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缓缓将剑尖下压。
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锋刃刺穿她的皮肉,心脏,肋骨,直抵地面。刚刚挺起的脊背,下一刻便瘫软下去。
时幼下意识低头,看向那柄穿透自己心口的剑。
鲜血从伤口涌出,初时不过稀稀落落几滴,须臾间,血流忽然如堤坝崩裂般倾泻而下,热红覆盖了剑身,就连云倾散人的声音,时幼都快要听不清楚。
“我必须承认,你与时奕,的确是我带过最优秀的徒弟。修行短短十年,便能登上承天榜,是旁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成就。”
“既然如此……”时幼喘息着,“你为何突然对我们赶尽杀绝?”
云倾散人垂眸,面具下薄唇轻启:“我从未想过杀死时奕。时奕天赋绝佳,有的是光明的未来,但他选了你,试图以他的命,换下你的命。这么聪明的人,却做了这世上最愚蠢的事,选择违抗注定的天命。”
时幼脑中嗡的一声,眼前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可当模糊褪去,她却从未看得这般清楚过。
这世上最聪明的少年,因为所谓的命运,成了世上最冤屈的亡魂。
她很生气。
“从小到大,你教我们相信命运,说命运是天,是规则,是最公平的秩序……我们信你说的话,信你做的事,因为你救了我和时奕,你是我们的师傅,亦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相信你,相信到,连自己都不敢质疑。”
时幼声音冷了几分。
“只是现在,我不信了。”
“你说命运不可违,结果,是你亲手毁了我们姐弟。天命是什么?是你说杀我们就杀我们,说谁该死就让谁去死?如果这就是天命……”
时幼抬起头,双眼死死盯着那张面具,一字一顿道,“我宁愿,从未见过你。”
下一瞬,时幼眼中阴阳鱼印记忽然亮起,四周涤荡着无数虚实交织的碎片,骤然将云倾散人拉入一片幻境。
云倾散人眼前的百鬼山陡然塌陷,取而代之的是那片竹林。
翠竹簌簌而立,阳光从叶缝洒下,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温暖的泥土气息。竹椅吱呀作响,时奕低头,专注翻着手中的书页,时幼站在他身侧,将一片竹叶折成箭,径直射向他的发髻。竹叶未中,时奕回头,抬手欲赶走时幼,却始终没舍得用力。
云倾散人顿住了。
他不明白,时幼的心脏早已被逐命剑贯穿,命数已尽,以阴阳眼制造一个无用的幻境,又有什么意义?
他隐隐觉得不安。衣袖翻飞,灵力如潮涌般朝幻境轰去。
竹林顿时破碎,片片崩裂的光影如雨点般散落,他重新回到百鬼山的悬崖前。
可地上,只剩下一柄染血的逐命剑。
他骤然抬头。
时幼正站在悬崖的边缘。风掀起她染血的衣角,像在她身后张开了一双羽翼。
她回头望了云倾散人一眼,眼中带着嘲弄的笑意:“命运从未注定,它是一把刀,是你,放弃了握刀的权力,将它交给了所谓的天命。”
“这一刀,落在哪儿,该由我自己来决定。终将有一日,我将用这把刀,从你的喉间划过,亲手斩断你所谓的天命。”
时幼转身,不再看他。
“从今往后的每一日,我都会用来好好恨你。下次见面之时,我会让你明白,我的恨,会被打磨得……有多锋利。”
她的身影向前倾去。
谷中寂静的树木像被惊醒,枝头的鸟群倏然振翅而起,黑压压地飞向天际,掠过苍白的雾,似在为她送行。
云倾散人缓缓收起逐命剑,走至悬崖边。
风从崖底涌上来,崖壁峭立如刀锋,底下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这里没有回声,没有生机,落下去的每一个人,都会化作深渊中的幽影,永远也不会再出现。
云倾散人垂眸望着那片深渊,手指轻拂剑刃,像在试图拂去一些无用的情绪,却怎么也拂不干净。
……
……
深渊底部,封印之地。
这里没有风,没有声响,只有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沉寂。
黑暗浓稠得像无法稀释的墨汁,一圈暗淡的光从地面蜿蜒而出,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圆环。
光环中央,静静躺着一个男子。
八十八道锁魂链,自四面八方蔓延而来,将他的四肢紧紧束缚,又如同根须般,扎进这片沉寂的土地里,与山石融为一体。
他是玄霁王,是天地间某种最完美的造物,是死水中的月光,是最遥远的星。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右眼下方那枚极淡的泪痣,像一滴凝固的血,仿佛连黑暗,都不得不为它留下一分余地。
五百年来,他便沉睡于此,无声无息。
而这一切安宁,在此刻被打破。
一抹血色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圆环上。
砰——
血珠飞溅,洒落在圆环的边缘。
鲜血顺着纹路蜿蜒而下,那光环骤然一暗,仿佛被触碰到了某个不该被触碰的东西。
锁魂链开始震动,似是积蓄了五百年的怨气。裂隙如蛛网般迅速蔓延,接着,是一道脆响,锁魂链节节崩断,碎片飞溅。那光环猛地大亮,将整片崖底,都湮没在耀眼的亮白之中。
玄霁王眉头微微皱了一瞬,长睫轻颤,缓慢睁开眼睛。
他的目光淡然掠过四周断裂的锁链,最终落向石床上的那道身影。
那是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她瘦瘦小小,横躺在石床中央,全身的每寸骨骼都碎了,半个身子都摔成了肉泥。
玄霁王神色未变,似乎这一切皆不足为奇。
可正当他准备收回目光时,那摊肉泥忽而动了动。
满是血污的手,无力地伸出,攥住他蒙了尘的华贵衣襟。
“救我……”少女的声音,带着几分断断续续的喘息。
玄霁王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抽开了衣角。他想,这个人太脏了,手很脏,脸也很脏,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
他沉默地看着她,又抬眼看了看上方,似乎在确认,这人,当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的?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仿佛是出于某种兴致,他垂下头,打量了时幼片刻,伸出手,扣住她的下颌。稍一用力,便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翻了过来。他微微眯起眼睛,似在辨认些什么。
突然,他的手停住了。琥珀色的眸子中,涌起汹涌的暗潮。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