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勒夫人半靠在床头,摸摸阿诺娜的碎花头巾,塞给她两颗糖,让她下楼去玩耍。
阿诺娜跑到科斯特面前,给了他一颗糖,仰头笑得天真烂漫。
“给漂亮哥哥一个。”
科斯特有些受宠若惊:“给我?”
阿诺娜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因为她记得这个漂亮哥哥跟她一样喜欢糖果和童话故事。
科斯特莞尔一笑,也摸摸她的头巾:“谢谢,你也很漂亮!”
小女孩害羞离开,然而临走之前又折回来,把剩下的那颗糖塞给了莉莉丝,蹦蹦跳跳地走了。
莉莉丝都蒙了,海琳反应更甚,眸中惊讶之余还有茫然。
小孩子哪里懂善恶呢,她只知道眼前的姐姐来了,祖母身体就变好了,事实就这么简单。
达勒夫人用慈爱的目光目送阿诺娜离开后,她此刻有多温和,下一秒就有多严厉,语调一转,冷声训斥道:“海琳!趁我生病,你自作主张做了多少事?”
海琳面露不甘之色:“母亲,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赶她走,想保护你和阿诺娜,保护达勒家最后一丝血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把女巫入城的消息扩散出去,她也是你的至亲姐妹,如果不是两位冒险者帮忙,莉莉丝早就被抓住绑在火刑柱上丧命了,你太糊涂了!”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不擅长控制这种场面的科斯特见维希始终没反应,只好自己站出来,尴尬道:“额,打断一下,我有点晕,所以说,海琳小姐想赶莉莉丝离开是因为她会带来诅咒,但为何莉莉丝却说那是传言?”
“若是前者,莉莉丝小姐摇身一变可就是背负诅咒的女巫了,那……”
维希眼眸低垂,缓缓接道:“那意义可就不同了。被诅咒的巫师几乎都是与魔鬼等一些邪恶力量建立了联系,作为交易可以获得力量,他们会在力量中堕落,变成无意识的黑暗生物,人人得而诛之。”
对了!关键就是这里!
不过科斯特很惊讶维希会了解得这么详细。
诅咒,任何种族都逃不过的精神伤害,无法用魔法检测出来,且永远不知道它以何种方式存在,或者看了一眼某件物品你就中了咒,神不知鬼不觉侵入身体,深入骨髓,嵌刻灵魂,有的还会世代相传。
一般的诅咒代价对等,譬如诅咒某人早晨喝凉水塞牙这种,施咒者代价估计会是出门时绊倒,而越邪恶深远的诅咒施咒者付出的代价叠倍增加。
其中最可怕最恶心的当属堕落诅咒,令受咒者堕落,为人驱使。
重生后第一次听到“诅咒”二字时,他清楚地感受到贴身携带、融入心脏的圣物——梭形似果实的灵体动了一下,异于他本身心脏规律跳动以外的跳动。
很奇妙,重生前从未感受过圣物苏醒,历代魔王的继任经历和继承记忆也绝无记载。
科斯特猜想可能是重生归来建立了联系的原因。
这也是他留下来的根因,不然为何交易完成还非要趟这趟浑水呢。
“她会带来诅咒,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诅咒。”
达勒夫人出声呵斥:“海琳!”
海琳绝望地说道:“我说错什么了吗?谁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也会相信那不是传言,那是真相,莉莉丝,她……就是被诅咒的女巫。”
科斯特不认可海琳的后半句话,他们与莉莉丝相处时也没有发生意外,可他未曾亲身经历过海琳痛楚,便没资格反驳她。
被指责的当事人也毫无动静,房间陷入沉默之中,鸟叫蝉鸣俱寂,好似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好巧的是,连在楼下玩耍的阿诺娜都没有发出声音。
科斯特以为作为长辈的达勒夫人会先出声,没想到打破者却是一直沉默不语的莉莉丝。
“不。”
“不是诅咒。”
前一声声音轻且飘,但这样安静的环境下,在场诸位都听清楚了。
后一声重且沉,逃避退去,正面作答,犹如最权威的学者给百年争论不休的无解难题定下答案,答案重达千斤,谁也无力更改。
科斯特挑眉,难掩震惊,震惊之余又有一丝敬佩。
不是诅咒?明明刚刚她还面露犹豫,只是暗中推了一把,这人就确定了心中信念,且事情的发展方向与他的设想截然相反。
莉莉丝红着眼,朗声道:“母亲,姐姐,你们还不明白吗?我身上没有诅咒,真正的诅咒是心病,是你们笃信的传言。”
是历代口口声声相传双生女必有其一为女巫的传言,是女巫必定与魔鬼勾结,堕落于黑暗的传言。
连自小生活在拉姆亚城、年幼如阿诺娜的孩子都被灌输过女巫邪恶的观念,可见偏见这座大山,不断传递给新生命,而死亡也不能跨越,唯有从死亡痛苦中脱离开来、自我拯救的人才能看到山后的风景。
海琳和达勒夫人呼吸齐齐停滞了一瞬,反应过来的达勒夫人好似要被这一声声“不”和那番话压塌了脊背,剧烈地咳嗽,停歇的间隙,仍然痛苦地弓着身子,不停颤抖。
莉莉丝微微偏头不去看她,秋风又起,吹开半扇窗扉,撩动几缕红发,她眼中似含晶莹,哑声道:“我发誓,如果你们相信我,我们的结局不会像家族中其它人一样。”
新鲜气息进入房间,那股腐朽烂木的气味竟散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清浅药香。
迷障破除,科斯特豁然开朗,若有所思地瞥了莉莉丝一眼,像是重新认识了她。
海琳在达勒夫人咳嗽开始就急忙上前,轻轻拍背,递过一杯茶水,但达勒夫人却推开了茶杯,长舒一口气,如同所有忠诚的信徒那样,向牧师微微弯腰,科斯特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还是牧师来着,差点露馅。
达勒夫人双手合十虔诚的颤声祷告:“伟大的光明神啊。”
他不是光明神的信徒,实在不知道该在此时说些什么,憋了几秒,最终道:“愿光明神祝福你。”
只听背后一声轻笑,维希在笑话他。
科斯特找机会回头剜了他一眼,但他没有真的生气,反而安心了些,他总觉得维希现在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达勒夫人处于情绪激荡之中,没有发现异常,她再睁开眼,眸中暗藏的落寞退去,真正流露出感慨:“一别数年,你真的长大了,倒比海琳当姐姐的还要成熟稳重。”
科斯特闻言,莫名其妙的想起了那天莉莉丝误闯城主府客房的眼神,他倒不这么觉得。不过这姐妹俩看他和维希奇怪的眼神倒是蛮像的。
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神,达勒夫人似回忆,又似解释般道:“当年莉莉丝出生时,那个孩子就已经夭折了,我拦着那名迷信的助产士,花重金贿赂她宣称生了个男孩。”
“只是灾难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达勒家的人就一个接一个,各种原因意外死去,自缢,失踪,战死……”
她说这些时,海琳静伫一旁,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达勒夫人苦笑道:“我以为把莉莉丝送走一切都会改变,可惜,我想得太好了。对不起,孩子,海琳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这么多年,她参加了太多次葬礼和离别,为了照顾我和其它人,为了保护家中的遗产,我们……”
莉莉丝双手掩面,声音中带了哽咽:“我明白。”
从科斯特的角度只能看到维希俊雅的侧脸,前方母女情深的画面连他这亲情淡漠的魔族都有所触动,而维希却似无所觉冷漠孤独地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灵魂。
这温情维持没有多久,达勒夫人像他们道歉:“我们家的家事,让两位冒险者看笑话了。”
“理解理解。”
连科斯特自己都差点误会莉莉丝真的有诅咒,如何能不理解对方呢。
“我去把阿诺娜叫过来,今天务必请你们留下来,让我们设宴款待二位。”
语言比动作快上一步,科斯特刚想摆手拒绝,楼下的敲门声和房门声同时诡异的响起,交叠在一起,不留心听很难分辨出来。
所以只有科斯特他们三人瞬间脸色大变。
随后房门被缓慢推开,露出一个碎花头巾的小脑袋来:“我,我看到有人来了,好多人。”
阿诺娜怯生生的,显然被吓着了。
这么快就被识破了吗?
科斯特稳下心神,安慰道:“不必担心,我有办法。”
或许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可能只是看到他们的马车停在达勒家而不是出城,没有被身份威胁到的一些士兵集齐人手来检查罢了。
然而维希却无情地打破了幻想:“很多人,阵仗很大,不像是简单的搜查,底下为首的是个牧师打扮的人。”
他站在那扇半开的窗扉前,一道明显的竖光投在脸上,照得神态分明,他眉眼深邃,眼神幽幽,如凝望深潭,一副但求安稳、与世无争的模样。
但其实维希此刻在估算,强硬使用暴力手段闯出去的概率有多大。
科斯特也走过去,扒着窗户看,为首的牧师身着一件黑色教袍和一件亚麻斜襟短法衣,脖子上挂着银制十字架,严肃呆板得出奇可怕的面容,并不是那个满脸谄媚的麻子脸牧师。
他表情有些庄重:“维希,我们可能惹上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