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本也没什么可躲的。
当年背信弃义的又不是她,她有什么好心虚的,目不斜视擦肩而过即可,无非一个旧情郎而已,何况对江清然,她着实算不上有多少旧情。
顶多算是心有不甘罢了。
而那一点点不甘在过了这些时日之后,早已被她抛之脑后。那些曾经念念不忘的落梅雪夜便如一场极美的梦,美则美矣,梦醒即散,倒也不至于如今还耿耿于怀。
真正的麻烦在于萧静。
萧岚不禁有些烦,江清然娶谁不好,偏偏娶的是她堂姐,还是个玲珑心思、冰雕玉砌的羸弱美人。这两人萧岚多少都有了解,若是江清然能以真心好好待萧静最好,如若不能……
萧静看似温柔,实则眼中揉不得沙,还不知她会如何。
肩上被冷不丁一拍,萧岚吓一跳,躲开的动作大了些,反倒把来人也吓了一跳。
萧樾的手僵在空中,“我有这么吓人?”
萧岚轻咳一声,“谁让你突然出现。”
萧樾如今已怀胎六月,久站易累,扶着肚子被萧岚带到假山上的八角亭中坐下,一边拿团扇扇风,一边没好气地跟萧岚抱怨。
“他们男人无聊透了,一见面都是假惺惺问安,实则拐弯抹角地打听案情进展,想去跟谯国公邀功呢。我听着烦,就不跟裴昉一起了,本想把宜城姐姐也拐过来,谁知她粘她相公粘得跟什么似的,没意思得很……”
陆老爷热爱园林风雅,陆府地方大,园子也大,划分成了东南西北四院。此次寿宴,由于陆夫人心照不宣的目的,请了诸多适婚年龄的女客到访,终究不方便也不适合与独身男客同座,于是备了西院为女客的休息场所。
而随丈夫一同前来的女客则没这么多讲究,全程跟随丈夫也好,去西院自行休息也好,但凭心意。
萧樾原以为萧静也是不喜欢这种应酬的,却没想到她面露难色,最后还是与江谧留在了东院。
萧岚唇角弯了弯。
“听说郡马的文章很受皇兄赏识,或许会被钦点入仕也说不定。若真入朝为官可与在国子监不同,人脉门路很重要,郡马初来乍到难以融入,需宜城姐姐扶助,你就多谅解她一些吧。”
萧樾趴在栏杆上,闷闷不乐道:“道理我都懂,但就是觉得……”
她停了停,似乎不止从何说起。
“岚儿,你觉得是江郡马更爱宜城姐还是宜城姐更爱江郡马……诶对了,你是不是还没见过江郡马?”
萧岚没吭声,生怕她下一句就是要带她去拜访姐夫。
还好萧樾没这么干,默认她没见过,又说:“没见过总听过吧?从他们俩回长安,长安城大街小巷谁都在传江郡马对宜城郡主如何如何好,可我总觉得江郡马这个人吧,看着是对她好,但就是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
萧樾在脑中搜寻了一会儿,没找到合适的词,仍在努力形容:“就像是……像是刚刚我跟裴昉来的时候,遇上的那些人一样,看着对你嘘寒问暖,客气贴心,实际上鬼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竟连萧樾也看出来了。
“……相敬如宾,不也挺好么?”
“有什么好?相敬如宾说着好听,可枕边人与堂前宾一个至亲一个至疏,怎能划为等同?不过是男人们既希望娶个帮他能打理后宅的妻子,又希望这个妻子能温柔和善懂事不与你争执,从而编出的谎言罢了——哎呦——”
她忽然捂着肚子微微弯腰。
萧岚紧张道:“怎么了?”
萧樾缓了缓,感受了一下,又轻轻拍了拍肚子,“没事,这小东西踢我呢,估计是听我说这些听烦了。”
萧岚放下心,揶揄道:“裴大人那么紧张你,都放心让你一个人在一边?”
“不是有你在么,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如果我不在呢?
萧岚本想这么问,想想又觉得没必要。
若她不在,萧樾总能找到和她一起的人,有裴昉在,她过得不会差,无非是如此前的三年一样。作为妹妹,即使一同长大,也并不是那么不可或缺。
挺好的,放不下的事便少了一件。
她顺口问道:“大理寺最近不是很忙吗,怎么裴大人还有空来赴宴?”
“总得让人喘口气吧。”
八角亭中放置了时令瓜果,萧樾一边挑选一边抱怨道:“谯国公儿子那案子查了一个月了,谯国公天天让人去大理寺放狠话,不是说这个玩忽职守就是告那个不谋其政,好像把大理寺的人修理一通就能找出杀他儿子的凶手似的……”
想起关于这个案子的某些传闻,青天白日的她也打了个寒战。
“你知道谯国公他儿子怎么死的吗?可惨了,双腿和左臂都被砍断了,留了条右臂,胸口血肉模糊,像是有谁要活活把他的心脏掏出来似的……也不知道得罪谁了,被这样虐杀。”萧樾叹道,“他活着的时候我还见过,是个挺俊俏的公子,叫岑……岑什么来着……”
“岑归鸿。”
“对对,没错!”萧樾道,“你认识啊?”
“不认识,听说过。”萧岚靠着栏杆,目光落到底下一群穿得花红柳绿嬉闹而过的女客身上,“谯国公老来得子,对他这个儿子很是宠爱,才华平平,却硬是找人吹捧得一字难求。”
萧樾平日最讨厌沽名钓誉之徒,但听到这些话却犹豫了一下,“他爹的确不干人事,但岑归鸿本人……其实不错。”
其实萧樾也说不上有多少了解,那些年她热爱调戏俊俏公子,在曲江池游玩时一不小心调戏到随爹进京的岑归鸿身上。
萧樾本就看不惯谯国公告老还乡后还暗中把持朝政,知道岑归鸿是他儿子,具体说了什么话她如今已经忘了,但必定不会好听。只记得当时岑归鸿涨红了脸,又惹不起萧樾,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但晚些时候下了暴雨,冲毁道路,雨势太大,别的游船都不愿意往湖心亭这边来,却是岑归鸿不计前嫌借出自家游船,渡了萧樾回去。
尽管全程他都缩在一旁,谨慎无比,避免与萧樾有任何身体接触,生怕一不小心失身于这位花名在外的风流公主。
“那时候他还未及冠,我就随便逗逗他,他便如临大敌,嘴里翻来覆去着什么心有所属姑娘自重,挺可爱。”想起那个惊慌失措的少年,萧樾脸上浮起笑,却又很快敛了敛,“没想到如今却……”
曾经俊俏光鲜的富家公子,如今却是停尸房中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
天空愈渐阴沉,忽然起了风,空气中传来些泥土的味道。草木摇曳,颇有些山雨欲来之感。
八角亭中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不止,萧樾觉得有些瘆得慌,打住话头,正想让萧岚随她去别的地方躲躲风,却见她视线往某处瞥了一眼,笑道:“你还说裴大人放心,这么快就找来了,是怕我把他妻儿拐走不成?”
萧樾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果然见裴昉刚在假山底下停住脚步,一身暗朱圆领袍长身玉立,正抬头看她。
两人视线相对,萧樾莫名觉得耳朵发烫,轻咳一声,“快下雨了,我们找个挡风的地方避一避吧。”
萧岚坚决不去,“要去你自己去避,我才不要去看你们俩卿卿我我。”
萧樾拗不过她,只能跟裴昉走了,一边走一边抱怨裴昉小心谨慎过了头,裴昉好脾气地点头,萧樾那些有理的没理的指责都全盘接受,全然没有传闻中屡断奇案的“裴青天”的体面。
没了萧樾在耳边聒噪,八角亭中愈加冷清,萧岚竟一时生出些不知何往的落寞。
从小到大,她除了萧樾以外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如今萧樾也有了她自己的家,似乎只有她被遗落在原地。
带着湿气的暮风吹过,她觉得有些冷,带着青盏走下台阶,打算另找个安静些的地方。
“青盏,你回府一趟,去取我那件——”
她的话被一阵嬉笑声淹没。
八角亭下是座一人多高太湖石堆的假山,假山上的青藤错落有致,如瀑如雾。透过枝叶缝隙,隐约可以看到女子花红柳绿的明亮衣衫,如开在绿叶丛中的花朵般争奇斗艳,清脆的笑闹声绕过太湖石传来。
“……那边那个是右金吾卫小李将军,是李中尉的长子,听说为人最是豪爽义气,是个英雄呢!”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诶,旁边那个拿着扇子的是谁?”
“那是郭侍郎的儿子,听说才华出众,能出口成章……”
“嗯……虽说长得俊秀,但我还是更喜欢英武的,郭公子就留给你们啦!”
“说什么呢!”先前女孩娇嗔道,“今日来的都是权贵,个个出身不凡,你以为是能让我们随意肖想的?”
另一个女孩不以为意,“权贵也要娶媳妇的呀,否则陆家办这个寿宴为何请我们?总有人会被挑上,为何就不能是我们?你若是不想被挑上,来这儿干嘛?”
“那也得看被谁挑上。”又一个女孩摇着团扇,掩住笑颜,“这次虽是陆老爷过寿,但主角可是陆家少爷,其他赴宴子弟也皆是陪衬,若是能被陆少爷选上……”
“得了吧,”她的话被女伴打断,“咱们长安就这么些姑娘,以前多少冰人上过门,陆将军要能看上谁早就看上了,何至于拖到现在?我看陆夫人又是白忙活。”
“前些年不是军务繁忙嘛,人在边疆三年五载地也回不了长安几次,自然成亲的事就搁下了,你看那定平王爷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至今未婚配吗?”
一个温婉些的女声道:“好了,说到底今日的主角是陆老大人,你们别太喧宾夺主……”
萧岚和她们都不熟,正打算离开,忽然顿住脚步,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枚沾了灰的玉坠。
玉的成色其实不算太好,胜在造型雅致,被打磨成银杏叶片的半圆形,如同一把萤白的小扇子。
她轻轻擦去表面的灰尘,玉坠的一面刻了一个小小的“渺”字。
假山那头的嬉闹仍在继续。
“沁兰姐姐自是不必在意这诸多才俊,谁不知道你是为定平王来的呀!”
先前开口的温婉女子脸色微红,连忙轻斥:“芮儿别乱说,我才不是……”
“真的不是?”芮儿揶揄笑道,“是谁费尽周折寻来人家的墨宝日日临摹,又是谁整日不离口地念着人家几百年前的诗作?你要是不喜欢定平王,那我可就下手啦!”
另一个女子玩笑道,“行了吧芮儿,你文不成武不就的,定平王能看上你?你是能与他比武切磋还是能陪他吟诗作对啊?就剩一张脸蛋还过得去——”
芮儿不以为然,摸了摸自己的脸,坦然道,“好歹我有一副好相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定平王再厉害,不也是个男人?否则你当他为何时常流连平康坊?”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今日受邀前来的女客皆是出身长安贵族,没几个长得不好看的,芮儿这番话说得在场女子心里都微微动了那么一下。
若能入得了定平王的眼,便是做个侧妃,也比嫁给那些纨绔子弟做正妻强百倍,何况定平王府连个女主人都没有……
沁兰犹犹豫豫地开口:“我觉得,他不是那般肤浅之人……”
芮儿立刻抓住重点,“沁兰姐姐,你见过他?”
一旁有个女孩抬杠:“芮儿你问错了,当年玄甲军凯旋时全城百姓十里相迎,姐妹们谁没见过他?”
沁兰没理她,双颊红霞愈加鲜艳:“我与他,确有一面之缘……”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妙龄少女随母上山烧香,途中出了意外险些跌落,恰好被路过的梦中情郎英雄救美的故事。沁兰讲了足有一刻钟,讲得跌宕起伏,听的人如痴如醉。
有人艳羡有人惊叹,也有人语气发酸:“柳二姑娘口才不错,可你说你见过就是见过?谁不知道这些年定平王孑然一身,也没听说对你另眼相待啊……莫不是你相思病害得魔怔了,脑子里自己编造出来的吧?”
这话着实不好听,年轻女子脸皮薄,受不得激,柳沁兰隐怒道:“陈五姑娘,你不信便不信,何必如此侮辱人!我既然如此说,自然有证据,不信你们看!”
她边说边往袖中摸索,脸色却微变。
陈五姑娘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你要给我们看什么啊?”
柳沁兰语塞,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我……明明就放这儿……”
“打扰各位,奴婢在地上拾得这枚玉坠,可是在座哪位姑娘的?”
平缓的女声传来,一个青衣侍女出现在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