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
三司会审那日,季无虞和辜振越都被人分别从大理寺狱领了出来。
几日不见,看到对方后的两人都相互使了使眼色,引得一旁的大理寺卿晁祯之连连拍了好几下他的惊堂木。
辜振越知道这位晁大人是如今朝廷上少有的一股清流,除了偶尔犯轴,也算得上是刚正不阿,便给他几分薄面收敛了自己的笑意。
而坐在主位上的裴泠沅在望见辜振越的第一眼便皱了皱眉,原本铁青的脸此刻更是难看,
“不是已经查实了这件事情和辜将军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吗,怎么辜将军还在这儿?”
领辜振越上来的人面露尴尬,早前便有人去劝说他离开,谁知这位辜将军心中在打的什么主意,非得等到三司会审来上堂。
“哎呀,我说裴大人,您审您的,我不干预,”辜振越打了个哈哈,吊儿郎当道,“您就当我是个摆件,在这放着就行了。”
只是季无虞忍不住挪了步子过去,轻声问道:“那你怎么还在这待着呀?”
辜振越朝她眨了眨眼睛,说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个“人”指代的是谁都不用辜振越多说,季无虞自己便猜出来了。
她又一次将指甲掐进肉里,企图保持清醒,可本能又驱使着自己去探究更深。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刑部这几日是天翻地覆,甚至于还扯出了几桩前朝大案,连自己和辜振越也被转移到了大理寺分别看押。
如若他只是想要帮自己洗脱冤屈,这般的动静是不是……实在太大了。
此刻的季无虞无暇去思考那般多,只把目光放置在自己眼下。
本该参与“大三司”的裴沛培已经被收押,皇帝便指派了中书省的一位代替。
托了海东青的福,季无虞知道了一些大概,可唯独不知道也没猜着,皇帝派来的这一位。
竟是淮济,淮先生。
他目不斜视地跨了门槛踏入公堂,朝两位同僚行了礼,便去补上了原本该是刑部尚书的位置。
季无虞不由得有些无地自容,尴尬地攥了攥衣角。
而一旁的辜振越却仿佛如意料之中般气定神闲。
三位大人简单地审明了一些案情,整个过程没有裴沛培的插手的确要顺利许多。
仵作上前说明了查验时的情况,证明孟玄楠的确是因为那夜的酒菜而死的,但是下的毒却不是之前在季无虞的房间里翻出来的,却是另一种。
晁祯之盯着单子上所撰写的内容,明显缺了一块,面露疑惑,正想问些什么时候,一旁一直未开口的淮济却突然开口道:
“既然已经查明此事与季姑娘无关,那今日便到这吧。”
“此案未结,怎能作罢?”晁祯之刨根问底。
淮济脸上闪过几分尴尬,最后只得轻叹一声,在晁祯之耳边低语了几句。
晁祯之的眉头微皱,转头望向裴泠沅,见她似乎也是了然的做派,只得再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怎么就……
季无虞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出了公堂,脑中还在想淮济和晁祯之说了些什么。
辜振越看她那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忍不住用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
“别想了,这事儿不是你能掺和的。”
“这事……是何事?”
“无虞姑娘,您非要知道得这般多吗?”
辜振越的脸上是少有的严肃,连同话语中,也夹杂着几分威胁。
季无虞只得作罢,没再说话。
而此时,裴泠沅走了出来,脸色比方才在公堂上还要惨白上几分。
正要对她行礼时,裴泠沅却径直倒了下去,好在季无虞眼疾手快跑上前去抱住了她,但下一秒。
季无虞扶着裴泠沅的那只手敏锐地感觉到了一股湿润。
霎时间,她意识到了什么。
反应过来的辜振越走上前想要搭把手,刚一抬腿,季无虞就大吼一句,
“别过来!”
这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辜振越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给吓得呆在原地,没敢迈上一步。
季无虞将自己的罩衫脱了下来,裹在裴泠沅的身上打了个结,无意间碰到她手时发现裴泠沅的手冷得吓人,又连忙用自己的手搓了搓,好几番动作后,裴泠沅才缓了过来。
“你……”
季无虞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我扶大人起来。”
“好。”
辜振越刚一打算过来,季无虞又瞪了一眼,他抿抿唇,吹着口哨在一旁老实去找人帮忙。
不一会,一个婢子跟着他走了过来。
“大人!”
婢子急急忙忙跑过来,和季无虞两人一起一左一右将裴泠沅扶上了马车。
季无虞正想走时,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露出的那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
“你叫季无虞是吗?”
季无虞点了点头。
“本官记住你了。”裴泠沅说道,“多谢。”
随即帘子放下,马车离去。
辜振越走了上来,望着季无虞,忽然勾唇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季无虞撇了撇嘴,还是道了声谢,“方才多谢将军了。”
“举手之劳。”辜振越轻笑一声,“走了,回去吧。”
“去哪儿?”
“栖梧宫。”辜振越说道,“澈儿也在。”
季无虞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日她被押走时,祁澈哭得极凶,这段时日想来也不好受。
“他还好吗?”
提起这,辜振越便忍不住想笑。
“你走之后就天天去找栖梧宫要人,临弈被问得烦了就直接给扔了出去。”
季无虞大惊,“什么?扔出去?”
确实是扔,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呃,找人请了回去。”顾忌着某人的颜面,辜振越随口扯了个谎,“好吃好喝供着呢!”
季无虞这才放下心来。
可等到真回了栖梧宫,一个小孩就被直接扔到了她二人面前。
祁澈随手往脸上一抹,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一边呜咽,一边骂咧道:
“你又骗人,不是说今天姐姐就回来吗?”
待他话音刚落,书房的门便被关上了。
季无虞愣住,望向辜振越,
“这便是你说的,好吃好喝地供着?”
辜振越尴尬地挠了挠头。
祁澈听见声响便回了头,在见到季无虞的瞬间,冲上来抱住了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季无虞一肩头。
“多大个人了,还哭鼻子。”
“姐姐……”
话都说不完整,季无虞只得是笑着摸摸他的脑袋。
辜振越则走上前推开书房的门。
祁言对上他本没什么好脸色,可见着辜振越后头蹲着抱住祁澈笑得一脸粲然的季无虞,忍不住勾了勾唇。
她新换的衣衫并不合身,风一过,吹起的袍子总觉着能将整个人都裹住。
他低了眸子,语气未着一丝波澜,说道:
“回来了?”
季无虞也起身来,二人隔着老远对视上一眼,“嗯,我回来了。”
…………
一片叶子随着风落到了祁言的茶盏内,他却难得地没有皱眉,似有几分惬意地望着窗外和祁澈玩闹的季无虞,嘴角还一直挂着笑。
呆成这样,辜振越都看不下去了,伸手将茶盏拿了起来,凑他面前晃了一眼,话语里都带着几分笑意,说道:“这是栖梧宫今年茶的新种?”
“没注意。”祁言回过神,听出了他话里的调侃,心情大好的他根本不屑于和他计较,大手一挥,“倒了便是。”
“是没注意到,还是这双眼睛,都望向了谁啊。”辜振越边笑边将茶水泼到一旁。
祁言懒得理他,只说起别的,
“今日公堂上,都说了什么?”
“你不如去问淮修远。”辜振越说道,“神神秘秘的。”
“嗯?”
辜振越便将今日的事和盘托出,临了还补了一句。
“不知道他们在藏着掖着些什么?”
祁言的脸色越来越沉,最后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辜振越,
“那验尸单被人篡改过,这是我派去的人,查出孟玄楠真正的死因。”
辜振越打开一看,在看到“乌水藤”三个字时瞪大了眼,
“那不是叶重梅……”
朝廷与江湖的纷争,大抵是从泰始年间,便一直存在。
当年太祖不满大齐皇帝的暴政,领军叛变攻占江浙、荆湘等地,自东扩张举兵巴蜀。
而此地,正为江湖第一大帮派映雪山庄所盘踞。
此后那一带虽归于南楚统辖之下,但纠纷并未停止,直至景祐年间,两方才约定互不干涉。
辜振越清楚,郅都并不畏惧于江湖势力,但巴蜀之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最重要的便是毗邻西氐,要想锁住南楚的西大门,便不能同映雪山庄起了冲突,使得西氐得以趁虚而入。
这是楚朝代代相传的一条铁律,也是巴蜀人民这些年得以安稳度日的缘由。
辜振越满脸震惊,“江湖与朝廷这些年一贯的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为何要毒杀孟玄楠?”
祁言听罢微愣了一愣。
楼影的效率比朝中的机构要高了不知太多,可这一次却是直接跪在他面前请罪。
“叶重梅与孟玄楠,无一瓜葛。”
祁言对这个回答显然很不满意,“你的意思是叶重梅的这次出手,是他随意之举?”
“不排除这种可能。”楼影犹豫了一下,“也可能是因为季姑娘。”
“什么?”
“先帝曾派孟将军取过季姑娘性命。”
季无虞……
这个名字在祁言的脑中再一次浮现,他不免想起那晚从季无虞的袖中跌出的匕首。
楚明帝为什么要季无虞死,而叶重梅为什么要杀了孟玄楠。
一种强烈的感觉迫使着祁言将这两个疑问串联在一起。
叶重梅会不会真的便如楼影所暗示的一般,是因为季无虞才对孟玄楠出手?
或者,不一定是因为季无虞这个人……而是她背后所藏着的某个秘密。
比如说,楚明帝。
祁言神情逐渐复杂了起来,他后知后觉地忽然意识到,在这一团乱麻的迷雾之中,似乎比起想要知道季无虞的秘密,他更害怕有人因此加害于她。
所以比起去挖开,他选择了去掩盖。
祁言整理好了思绪,便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开口道:
“叶重梅的心思,实在难以猜透。”
“那就去查,”辜振越话语里带了几分愠怒,“他叶重梅在蜀地作威作福便罢了,他以为郅都是什么地界?由得着他这般胡来吗?”
越说越气,最后直接撂了杯子,怒道:“我真想直接把他那头给直接拧下来。”
辜振越随戎安侯驻守西塞多年,对于映雪山庄早已不满。
作为朋友,祁言能懂,但作为南楚摄政王,祁言只得是抿了抿唇。
“阿尔罕掌权以来虽与我朝多亲近,但西氐大王子格日拉图却是不折不扣的狼子野心之辈,这个时候至少不能在明面上和映雪山庄起冲突。”祁言眸中似有利刃划过,其中的冷意,辜振越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不过这笔账,本王会记下,他映雪山庄迟早要还。”
“那大理寺呈给陛下的案牍,你要怎么写?”
“饮食相克,仇人追杀,总之不能扯上映雪山庄。”
“还有季无虞。”辜振越挑了挑眉,适时提醒道,“不过这般说虽然显得不近人情些,但孟玄楠的这个案子,你有必要这么在意吗?”
祁言面露不解。
“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推事,却偏偏还要派上自己的心腹来处理此事。”
祁言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怕你陷进去了。”辜振越轻笑,“这几日在狱中,本将军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偏偏是季无虞呢?”
祁言举了举杯子,同辜振越伸去。
两人茶杯相碰的一瞬间,祁言低了头凑过去,说道:“辜将军,本王从不觉着,她如她装的那般,是朵多无害的小白花。”
本阴沉的眸子,在抬头的那一刻照进了一丝光亮。
二人面前的季无虞,正给祁澈编着花环。栖梧宫后院内祁言精心培育的花圃,被她给摧残了大半,祁言也不恼,就这么笑着看向她,
“但我,信她。”
“你啊……”辜振越无语,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杯中的茶叶摇摇晃晃,多嫌弃似地道,“美人在前,今日或该饮酒。”
“喝酒误事。”
话是这么说,转眼祁言便又抿了一口。
面前这人,一看就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眼前佳人兮。
即便早猜出祁言的心思,但此刻辜振越却只觉着这发展好似……有些超乎自己的预期了,他试探着开口道:
“澈儿马上便要去太学了,知秋定要跟着去,那……季无虞呢?”
辜振越此语使得祁言难免想到了那晚的季无虞,半分真情,半分假意。
烛火摇曳下,那一双实在蛊人的眸子。
日日入夜,日日入梦。
“已经让白缨安排下去了。”
“去哪儿?”
“我这。”
辜振越怔住,抚掌大笑,又出言逗弄道:
“我看你啊,不用喝酒都要误事了。”
…………
玩累了便瘫坐在地下,季无虞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以及不远处与辜振越对坐不知在说些什么的祁言。
微蹙了蹙眉。
“奇怪,他竟不生气?”
祁澈凑了个小脑袋过来,不解地问道:“姐姐在说什么?”
季无虞笑得和善,揉了揉祁澈的脑袋,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