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永远不会放过每一个试图逃避的人。月度考核于次日进行。
长明殿前有数十级台阶,全部都是根据山势人工泥砌然后再用大石片铺,和整座荒山融为一体,石片起伏表面如同黑色的小型冰川,雨雪天能摔死人。
台阶之下是一片宽阔的坪地,便是这次考核的地点。大师兄代替宗主站在长明殿二楼上看,旁边是那位狴犴宫的贵客,长身玉立,白蓝缎袍大氅,墨发如云,光是远远看着便让人感到激动。
高高的天乌灰着,碎纸般的雪片被风刮的七零八落,校场卷过一阵风,氛围沉重又冷清。
这种考核比试都是表演赛,重点在展示自己的修炼成果,没有胜负,所以弟子们也都点到为止,分组刷得很快。
轮到房尹若的时候,所有人的表情才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与尘卿来往者少,想不动声色打探消息者众,同光宗地方不大人也不多,昨天尘素在房尹若那吃了一鼻子灰的事迹早就随着池塘癞蛤蟆的鼓鸣不胫而走,如今更是人人一副看戏的样子,生怕这两人摩擦不出大的火花。
“若师兄,”尘素拎着木剑,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习惯不错,就是不知道你这般勤学苦练,修为有没有长进?”
话音未落,但见尘素脚下生风,空气中似有无形之力运转,涌入他全身的毛孔之中。
这是第一步,引气入体。
对试是最后一步,在那之前,他们需要将基础功先展演一遍。
同期进山的,尘素是最具天赋的那一个,四年间学会引气入体,境界早早突破辟谷,如今已是心动期五境。
他蓦地睁眼,眸中清明,木剑竖立,两根手指运气抹过,而后缓缓动作,摆了一个起手式。
道衣飞扬,英姿飒爽。
门派之内,天赋实力至上,这一番流畅的动作,引来围观者不少喝彩。
“轮到你了,若师兄,”
房尹若头顶毡帽,脚踩棉靴,里里外外姹紫嫣红,裹成了个五颜六色的笨棉球,穿的像一团在这晦暗天地间不知死活的锦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好了,来吧。”
“……”
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注意力不约而同放到长明殿二楼上,心道他莫不是疯了。
平时也就算了,当着外人的面,再迟钝也该知道,做做样子也好,怎么反而往脸上抹黑?
然而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丢脸,房尹若甚至催促:”你到底来不来?”
音节还没落地,刹那间对面提剑而至,挥而砍下,房尹若立即闪躲,紧接着在尘素越来越快的动作下步步后撤。
剑身周围灵力环绕,划破长风在空中挥出无数条雪白的剑路来,房尹若一一躲过,连剑都没机会抬起来。
或许是狴犴宫道长也在此的缘故,尘素较平常而言更加急切,一招一式都带上了几分凌厉。
两人昨日才生了龃龉,若是往常房尹若还能抬剑挡一挡,如今只有躲的份,完全是在被压着打。
长明殿二楼阑干处,陈师兄眼中盛着这一幕,心里却已经开始揣度旁边这位的心思。
想起前日在长明殿他的大言不惭“故而本宗修士,无不天赋异禀,各有神通”,饶是体面如陈师兄,也不免耳尖发了烫。
陈师兄咳了一下,他的眼睛天生似闭非闭,有点像眯着,看不见情绪,即使心里面感到丢人,面上还是一派淡然:“道长除魔之行紧迫,我看弟子们也比较积极,不如就今日择选后出发如何?”
徐名晟敛眸屏息,眼神如深潭古井,唇角却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没有回答。
他远远地看着坪地上的比试。
个子稍矮的那个技巧欠缺,但剑锋气势有余,约莫进山不足五年,还算有潜能;
至于另外一个……
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叫人怀疑他剑都快拿不稳了。
徐名晟望着他身上一应俱全的冬衣毛裘手套围脖,意义不明地扯了扯嘴角。
“贵宗一共五十二人,道长不参与考核的话,两两分组,剩下的人如何分配?”
客人突然发问,陈师兄也愣了一下,“不是五十二,是五十三人。”
“还有一个人没交自荐书罢了,”陈师兄努了努下巴,“喏,就是那位明若弟子,他一向用功怠慢,约莫是自知实力不足,懒得写了吧。”
懒?
狴犴宫恐怖的管理体系,其中每一位修士无不有着极强的自制力和自律性,他们的每一个时辰都被严格框定,力求以最高效的方式提升自己的修为。徐道长出身自那里,自然瞧不起懒人,但是有一点,徐道长也不同意。
“实力不足。”徐名晟机械重复道,剩下半句没说出口。
他分明已将对手的剑路看透。
房尹若仍在躲。
若是放在平常,他装模作样对上几招,被砍两剑也就罢了;
但现在不一样,尘素招招狠厉,若是中上一剑,他数着自己的五脏六腑还有肋骨,不管哪一个受伤都心疼。
不行,不可以。
房尹若的动机很单纯。
他不想受伤。
念头还没落地,对面再次旋身飞砍,房尹若看准时机闪身躲开,终于举起木剑。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那剑高高举起,落在尘素的剑上,“叮”的一下。
不轻不重。
众人:“……”
尘素:“……”
房尹若迅速撤步。
这些动作过于平淡,以至于肉眼看上去像是游刃有余一般,殊不知已经花费了房尹若的所有力气。
那轻飘飘的一击并非有意,而是真真实实的,房尹若的全部实力。
虽然没中招,但他拼命调动自己的四肢,浑身酸软,跟被打了一顿也差不多。
但他就是这样的人,表面上的冷静做的比谁都足,无论如何苦,自己的软弱之处,绝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
房尹若无甚所谓的表情终于激怒了尘素。
为什么打不中?
这家伙充其量才够得上练气初期,方才那一剑跟挠痒似的,是在挑衅,还是羞辱?
他的余光始终锁在长明殿二楼阑干后的那道白蓝色身影,一阵莫名的焦虑从心底深处缓慢爬升,仿佛收到某种感知,他蓦地回神,房尹若手握木剑站在不远处,眼瞳有如一口琥珀色澄净的湖,不言不语,安静地望向他。
仿佛已经看透了他。
他的不甘,他的急切,他想出头的卑微心思。
血液从脚底倒流,尘素的心凉了一瞬。
他提气运气,重心下沉,脚尖缓缓绕后,看见这个起手式,房尹若脸色微变,纵然他一无所成,却也扎扎实实读过剑法,当下就认出来。
尘素起的是杀招。
为了一个狴犴宫有必要做到这份上,这货还能不能冷静了?!
刹那间木剑已至,房尹若手脚的肌肉都已经到了极限,像是坠了千斤巨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流转着锋利灵气的木剑往脸上挥。
要毁。
明天开始学易容。
房尹若紧紧闭上眼睛,乌翅般的睫毛落在脸颊上,轻轻颤抖。
一阵风扑到了脸上,预想中的酸甜苦辣却并没有如约而至,只听“叮”的一响,房尹若睁眼。
一枚石子从远处弹射,精准落到木剑身上,尘素手腕一折往旁边跌去,剑身上多了个细小的石坑。
陈师兄收回手,扬声:“点到为止即可,下一组。”
没有废话,房尹若松了口气,理了理乱七八糟的披风,将木剑卡进臂弯,一边呵着手一边挤进人群,反倒是一直压着打的尘素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
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才是占上风的。
尘素在好友的搀扶下坐在旁边的石墩上,喘气看着房尹若远去的身影,咬住了牙。
-
考核结束后房尹若无心留在这伤心之地,直奔自己的庐舍,一头栽进床榻,将自己裹得死死的,睡沉了过去。
梦里有血亦有剑,梦到尽头,尘素的木剑最终落到他的脸上,骨裂肉溅,幻痛惊醒了他,睁眼,鼻尖上晃动着一个灰扑扑的影子。
“你醒了。”
银蝉的声音细弱的像幼童,带着某种蛊人的磁性,房尹若抬手将它捏下来,有些嫌恶道:“臭死了。”
银蝉收敛薄翅,一副自尊心受伤的模样。
“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房尹若翻了个身:“……”
银蝉固执地重复:“璃要注意安全哦。”
今天这只臭虫是感伤的过分了,房尹若懒得理,继续闭眼,打算再睡一个回笼觉。
然而没等他把眼皮合拢,敲门声就激烈地响了起来。
“若师兄!”
卿师妹兴奋的脸出现在眼前,嘴巴一开一合,口吐霹雳:“你被狴犴宫的道长选中了!”
“……”
眼前人的反应在预想之外,卿师妹以为他没听清,放慢速度强调道:“师兄,你今晚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师兄?”
房尹若不轻不重地推开卿师妹,在师妹惊愕的注视下,他大步走向庐舍外。
一路上遇到不少讨论聘用名额的弟子,惊讶,不平,怀疑各色眼神如流水滑过他的侧脸,而他的视线一动不动,转过院落,跨过月门,径直走向客房。
甫一抬手,还没敲,门就开了。
“大师兄,我有话……”
他抬头,剩下的半句哽在喉咙里。
房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月明珠澄亮的光晕在空气中,桌前坐了两个人,一位笑眼眯眯,是他亲切可人的大师兄;
另一位端茶品茗,侧脸轮廓犹如水流冲刷的玉石,眸中笑意浅淡,稍稍侧脸,刹那间凉意从脚底蔓延。
房尹若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
陈师兄站起来。
“明若,什么事?”
明若是房尹若的法名。宗门之内不问前尘俗世,法名是唯一的称呼。
房尹若立即:“东南除魔一役,我申请退出。”
陈师兄的神情由迟钝转缓和,再到稍稍的疑惑,却先是笑了:“消息够快的,为什么?”
“除魔兹事体大,不可马虎,明若自知灵力低微,既无智慧亦无才干,拖后腿事小,耽误除魔事大,请师兄退掉我的名额,换给更值得的人。”房尹若目不斜视,一口气把腹稿说完,“而且我没有写自荐书。”
“这……”
陈师兄犹豫地看了一眼徐名晟的方向,脑筋转得飞快。“这?”
没写自荐书?
陈师兄脑子快摩擦生火了。
徐道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那究竟是什么道理?
“叮”的一下,徐名晟将茶杯搁置在桌上,缓缓站起,明明是笑着的,眼神却充斥着一股无机质般的疏离,好像全世界都与自己无关。
他一步一步,像是圈定领地,直到气息缓缓围拢上来,房尹若没由来地一阵头皮发麻,惊觉自己退了半步。
此非常人。
房尹若当即在心里下了判断。
狴犴宫内,他的职位至少是八旗之一。
念头一闪而过,下一刻徐名晟开口。
“是我弄错了。”
嗓音和润,像放凉的温茶,仿佛这压迫的气场并不是出自他本意,“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贵宗弟子不乐意,再择选就是。”
陈师兄嗯嗯点头,脸色始终没有缓和,背过身偷偷拍了拍房尹若的手背,示意他赶紧走。
队伍在傍晚收整好,同光宗五十三人去二十一,浩浩荡荡踏过宗门的门槛。
竹林飒飒如冰,窸窸窣窣的背影,逐渐湮没在凌冽的黑暗中。
房尹若驻足看了一会儿,返回自己的庐舍,吹灭了灯。
“为什么不走?”
细弱的银光从角落爬出,扇动着翅膀缓缓降落在房尹若的膝头,亲昵地蹭了蹭衣料。
一贯懒得应付这虫子的房尹若,此刻却开口,轻声道:“走不了。”
“?”
“除非……如果,如果是她来,或许可以。”
他呢喃,鞋尖对在一起磨了磨,然后摇头,“而且不是有更好的办法吗?”
等到周围声音褪去,唯余狂野呜咽,他抬起枕头,一点一点地掀开底下的床板,珍重又缓慢地,掏出了一个包裹。
里面有一双靴子,和一件衣裙。
哗啦——
雾纱如水般铺开,窗缝泄露月华,打在那轻柔的鎏金缎面上,仿佛一团青色的幻梦,在房中隐秘的浮现。
这是曾经在菁国十分流行的女式纱衣夏裙,腰间束带上挂着一枚蓝玉玉佩,中央刻雕着“房”字。
蓝玉通透无暇,沉淀着丝绸般的乳白,般若花的图案清晰可见,他把玉佩塞进袖口。
蓝玉稀有,是菁国特有的矿产物,只供给皇族使用。
——这便是菁国太子房尹若,所拥有的全部财产。
眼前人坐在铜镜前开始梳发髻,将男子发髻解下,一绺一绺的梳理,熟练地打着圈,绾了一个简约的单螺髻,拿一根素簪斜斜固定。
这之后抬起右手,在眉心,鼻骨,颊侧刮取几下,不多时,掌心便多了一滩厚厚的黄泥,被信手丢到窗外。
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银蝉小心翼翼:“……璃?”
嘘。
少女回头,比了个手势。
黑暗中,那张面孔发生了润物无声的变化,琥珀色的瞳眸流转着荧荧的浅光,仿佛一只亟待觉醒的蝴蝶,带着晨曦般、隐晦的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