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镇,来福客栈。
客栈门可罗雀,冷清的只有笤帚扫雪的声音,不时传来远处的狗吠。
掌柜独自坐在柜台放下纳了一半的布鞋开始噼噼啪啪地拨算盘,抬眼象征性的打了个招呼,好似对巡按监的出现并不意外:“白监长。”然后又低头继续去拨算盘了。
白监长拉了张椅子坐下,讨了两杯酒,和掌柜寒暄了一会儿,方才问道:“玄字三号房有具尸体,你知道么?”
站在监长背后的陈师兄目睹一切,淡眉微蹙,欲言又止,却听掌柜笑了一下,那笑极其敷衍,平平无奇道:“是坡头吧,前天忽然把积蓄全拿出来要在我这租间房,我以为他会自己找个地方呢,估计是屋子里暖,不愿意动了吧。”
“冷啊。”白监长感叹。
“冷呐。”掌柜附和。
陈师兄:“……”
眼前这情形,再迟钝的人也嗅出一丝不对劲了。
一个监长,一个掌柜,对命案不仅习以为常,甚至可以说漠不关心。陈师兄思考了一会儿,提醒道:“二位,尸首颅脑被吸空,很有可能是魔物……”
“魔物,魔物,所以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呐,见识太短,”白监长老气横秋,端着肚子,做足了老前辈的口吻,“那并非什么魔物,只不过是一种疫病而已。”
“疫病?”
迟迟没说话的“姹紫嫣红”蓦地来了兴趣,伸手扶了扶脸上的叆叇,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压在陈师兄肩膀上,她上前一步,谦虚请教道:“听大人所言,想必这疫病已横行此地许久。”
白监长又“哼”了一声。
“可有仵作验过尸?”
白监长瞥她一眼。
“小姑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只不过,这绝非什么人为的命案,此病两个月前就开始了,男女老少人皆可得,先呕吐,高烧,而后昏迷,身上起斑状红痕,三天内颅脑融化,再无回天的可能。”
见房璃似懂非懂地听,白监长又道:“道长也请过,神医也找过,这病没得治,得了就是等死。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别留太久,该走就走。”
话尾拖地,竟生出几分凄凉。
白监长接着喝酒。房璃回头和陈师兄对视一眼,她把头转回来,蜻蜓点水般,伸出颀长的手指,戳了戳监长石墩一样的肩膀。
“不知监长大人先前请过的道长修为几何?”
白监长不耐烦地回首,乜着眼睛,视线落在房璃周身稀薄的灵力上,眸中轻蔑几欲掩饰不住。
凡人在通天域不算罕见,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小姑娘周身灵力杂而稀薄,估计连练气都没完成。
脸上的叆叇约莫是个灵器,典型的一时兴起又没甚天赋的半吊子。至于旁边那个,年纪也不过二五,白监长懒得再多看一眼,他认为自己能够跟来解释,就已经仁至义尽,算得上尽职尽责了。
热酒抚心,白监长好容易才压下耐心,一字一句回道:“青山门的连陀道长。”
房璃没反应。
于是陈师兄低声提醒:“连陀道长是金丹期。”
房璃如梦初醒。
她清了清嗓子,调动浑身的演戏细胞,抑扬顿挫道:“不过是个金丹期罢了——”
白监长本来已经失去耐心,但这一下子,连掌柜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啪”的拨走最后一颗珠,“小姑娘读过几本经书?你可知金丹期是什么?”
“别理她。”白监长推了推杯子,“给我再烫壶酒。”
“金丹金丹,不就是修行境界?要我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怪不得你们解决不了这个疫病,”房璃摇头晃脑,扶了扶厚如烧饼的叆叇,振振有词,“区区一个金丹期,能解决什么?”
“吁,好大的口气!”
掌柜推开算盘,摇了摇头。
“连陀道长乃当世之傲才,年过二八就已步入金丹后期,其独门炼丹术渡春鼎更是奇绝,无涯谷内无出其右,监长可是花了重金才将他请来,你如何能说,区区?”
和同光宗这种落没的老门派不一样。
青山门是无涯谷近十年来崛起的新兴门派,上一届的谷内对试,他们击败三山四宗拔得头筹,跻身无涯谷一等宗门,如今广纳天下英才,正炙手可热。
然而房璃清楚,青山门之所以能斩获魁首,是因为那一年对试,有一个人没去。
宗主闭关,作为大师兄,他有义务把守宗门,监督剩下的弟子修炼作息,行代宗主之义务。
大师兄不能离开宗门,所以即使是狴犴宫的美差,他也得不动如山。同光宗上下唯二没有提交自荐书的,一个是小弟子明若,一个是大师兄普陈。
房璃退了一步,一脸氛围烘托到位的小人得志之感,自信地拍了拍陈师兄的肩膀。
“……”
陈师兄撇过脸,无奈拔剑。
灵剑出鞘刹那,清凌的摩擦声如电花火石,穿耳凿腑。
精纯浩瀚的灵力如同狂风过境,酒杯里的液体掀起涟漪,两个男人脊骨一僵,白监长缓缓回头,房璃看见那双眯缝眼闪着不可置信的亮芒。
“这是……”“敢问阁下。”
两人同时止住,却不约而同,语气中已染上了几分尊敬。
因为过于惊骇,掌柜微微挺直了身体,眼神在一刹那亮的不像话,冷静道:“我原以为三四十修到金丹已经是极限,这位少侠……真是罕世的能才。”
对这句话,房璃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可是他们宗主的骄傲、同光宗的脸面,夸陈师兄等于夸同光宗,夸同光宗等于夸房璃,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的房璃轻咳一下,继续道:“境界的高低看似只是一两级的差距,实则有如鸿沟,有些低阶道士看不到的,高阶道士就能看到。那么监长大人,您是愿意相信金丹期的道士,还是愿意相信。”
房璃的手一拍,“啪”的一声落到陈师兄肩头:“……我们这位元婴期的大佬呢?”
陈师兄的脸已经涨红了,不得不用内功控着,才勉强没有露馅。
白监长和掌柜面面相觑,片刻后,监长放下酒杯,酡红的脸颊随着此刻沉思又深了几分,庶几,摇晃着他那肥厚的屁股站起,往客院走去。
“敢问道长名号?”
陈师兄的脸色缓了缓:“无甚名号,法名普陈。”
“那这位姑娘……”白监长转向房璃。
“我是少侠认的义妹。”
在陈师兄开口前,房璃插嘴道,丝毫不管后者莫测的嘴角,“叫我普璃就好。”
白监长点点头:“普陈道长,璃姑娘。”
“去看看尸体吧。”
客院里还停着上午见到的豪华马车。
车顶上一位深蓝窄袖紧身衣的侍卫,身上的护腕肩甲佩剑尽数卸去放在一边,挽起袖子露出精壮小臂,正在辛勤地……擦车。
侍卫生得一张冰棺材脸,面无表情,目若寒霜,擦车的动作却一丝不苟。
数九寒天,车顶上放着一桶清水很快结了薄冰,他在碎冰水里浸布洗布拧布,动作一气呵成,不时听得几下锋利又寒凉的摩擦声,看的人心惊胆战。
见到掌柜一行人经过,侍卫也只是留了一眼,换个位置继续擦车去了。
玄字三号房在二楼尽头,推开门的刹那,那具陌生尸首还安然躺在床上,严丝合缝的盖着棉被,恍若睡去。
白监长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熟稔地在死者额头敲了敲,空空,然而又抬起死者手臂捋开袖子,看见上面掌大的斑状红痕,点了点头:“这就是‘无脑症’。”
无脑症,名字很直给。
房璃还是道:“烦请监长讲解一下。”
“恰如我先前所说,得这类病的症状很统一,本监长验过十二具不同环境下的尸首,得到的结果……”
陈师兄很惊讶:
“白监长会验尸?”
“嗐,你们不知道,”监长来不及阻止,掌柜已经一连串交代了出来,“这种苦寒之地哪有其他人,他能当监长还不是因为会验尸?查案办案结案都是一个人,说是监长,其实也就是个……”
一只胖手死死捂住那张嘴。
姓白的仗着体型优势挟持住,掌柜的挥舞着手臂,白监长镇定道:“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我查遍所有书籍,也解剖过死者的大脑,前者了无痕迹,后者痕迹了无。”白监长的唇角泛起一抹苦涩,“事到如今,实在黔驴技穷了。”
“这尸首颅脑内部有微量魔气。”
一句话,白监长心神大振,双目灼灼地看向陈师兄:“少侠,此话当真?”
陈师兄不置可否,再次并拢双指,缓缓抹目。
再睁眼时,他的视野里所有东西已变成了深深浅浅的半透明“气”状物,他指着死者颅脑边缘一点微不可查的黑气道:
“这里,就是魔气残留,只不过快散了。”
房璃很满意自家师兄的表现,顺势开口:“元婴修士可以暂时剥离元神,用元神追溯魔气来源,还请监长大人速速备些安神符,助我师兄成事。”
“……”
掌柜的如梦初醒,哎哎喊着,不多时搬来一沓落灰的空符,陈师兄咬破指尖熟练勾画,一笔落成,黄符骤然发出刺目的光芒,他拍在自己的脑门上,盘腿入定。
未几,他的周身便被柔和的金光包裹,一缕无形的灵光从眉心钻出,没入尸首的额间。
场面落针可闻。
等待。
无穷无尽的等待。
房璃站在掌柜旁边,黄符厚重的尘灰不住地往脸上扑,她面无表情地呛咳出一声,旋即拔腿走向房门外,捂着半张脸摇晃了几下身躯。
——痛痛快快打了个喷嚏。
这折磨人的差事。
她揉了揉鼻子。
或许当初该赌一把,跟那个狴犴宫的道长走。
脑子正胡乱地想着,耳畔猝然响起一声轻笑。
院子里的侍卫还在拧抹布,滴滴答答的水声,寒风穿过空堂呼啸的呜咽。
但房璃无比确定,那声轻笑,就在她的左手边。
转头。
少女纤腰薄肩,不披大氅也不穿棉袄,露出来的肌肤白的像瓷。
她一身水蓝色广袖纱裙,挂着琳琅满目的金片珍珠银丝,衣肩上还披一件镂空的金银绞丝红玉软帘,活像一个行走的宝石盒,立在寒风中如同莹露,漾出丝丝晶莹的褶皱。
脸上则戴着同色的帷帽,面纱垂下挡住脸颊,只有被模糊的隐约轮廓,在蓝纱上凸起小小的山丘。
“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呀?”
少女的嗓音似凝固的蜜浆,甜的化不开,咯咯笑道:“冷吗?这客栈没有地龙,不过我房里刚烧了炉子,你要是冷的话……”
还没说完,院子里立时传来一道有力又冷淡的声音:“殿下!”
殿下?
少女身形一顿,房璃听见那帷帽之下嘀嘀咕咕一番,随后这位殿下两手抓着阑干,踮起脚,气呼呼地喊道:“并玉!你真烦人!”
在神域,神仙百官均可称殿下。
在凡间,殿下是皇室贵族才有的称号。
房璃敛容屏息,模样天真无邪,笑眯眯道:“没事没事,我衣服厚着呢,我不冷。”
八年蜗居同光宗足不出户,但一身看人的本事却从未出过差错。
行走江湖嘛,都是过客,堪破不说破。
话音刚落,两人便听见房中传来高低错落的惊呼。
“普陈道长!”
白监长体贴地托住陈师兄的脊背,但由于体型较之狭隘的房间过于庞大,蹲下来又不方便,半蹲不蹲几次后,只好弯着腰,关切道:“道长感觉怎么样?”
剥离元神之前,陈师兄的表情始终是淡然的,眼下额角竟然渗出了薄汗。
他摇了摇头,元神耗费过度,似乎有些艰难,但口齿依旧清晰,一字一句道:“三丈。”
“什么?”
“元神溯源,死者颅脑中的魔气来源,就在这个房间——”陈师兄顿了顿,抬首,紧闭着的双目对准床榻上死寂的尸首,“三丈以内。”
宛如九天惊雷,扶着门框的房璃蓦然回首,那位戴着帷帽的殿下还背着手站在原地,歪着脑袋,正笑嘻嘻地看向她。
“……”
白监长惊觉自己出了满背的冷汗,掌柜在一旁满脸菜色,磕磕巴巴,陈师兄冷静道:“如今这情形,还请白监长下搜查令……”
“搜,搜查令,对,搜查令!”白监长豁然大悟,颠着步子挤出房门,掌柜的不愿再多沾染晦气紧随其后,房璃正琢磨,下一秒,陈师兄无情的命令从屋内下达:“若师弟,你随白监长去,我在此处看守尸体。”
“……”
房璃冲门口无声地吐了下舌头,长腿一迈,像团绣球一样,骨碌碌往楼下跑去。
长街寂寥,一整条的商铺死气沉沉,只有角落里一个人抱着草靶子嘶嘶呼着冷气,上面的糖葫芦是整片天地唯一一抹亮色。房璃按照来时的记忆追赶,很快找到了巡按监。
这个巡按监也不知是哪年建的了,看上去透着一股浓重的废弃味道,青墙灰瓦,朱门大开,阔步走进去,前庭里空无一人。
正前方是大堂,远远便见正中屏风的山水朝阳图,白监长黄鼠狼一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越来越近,透露着几分求饶的意味:
“大人,事态紧急,若非必要,在下是绝不会轻易开这个口……您,您说句话,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