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无忧细细算着青山门队伍里的人。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了一个纤细矮小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女弟子,走路的步伐很独特,踮着脚,细细地慢慢地走。闻人无忧极少在剑修的身上见到这种小家碧玉的步调,纳罕了两秒,挪开眼神。
不重要。
青山门的人那么多,有那么一两个她不认识的,也很正常。
这个细小的插曲没有影响合欢宗的动作。他们谨小慎微地尾随青山门,在走过一段漫长的山路过后,无忧眯眼瞧着前面的队伍,脸色骤变:
“不对!”
树上的弟子不明所以:“怎么了?”
闻人无忧的话还没说出口。
——青山门队伍里的人数一直在减少!
金未然轻轻浅笑。
就在合欢宗行动的同时,身后的树林里冒出数道金光,藏匿在阴影里的青山门弟子倾巢而出,同时站到阵点发动灵力,没等合欢宗从跟踪者到被跟踪者的身份转换缓过神,一张带着罡气的阵法网霎时盖下!
好一计天罗地网!
方陌倏然看向自家师兄,这一路走的不紧不慢,原来都是为了麻痹合欢宗的视线,好让自己人的计划得以施展。
他的脑筋还没转过一半,余光里闪过一道深色鲜亮的影子,闻人无忧面染怒气,竟是从阵法之中脱身,直取金未然而来!
她的走步相当诡谲,方陌下意识拔剑劈砍,却连一片衣角都没削到,金未然移形换影躲开无忧的追杀,旁人有清亮的声音在喊:“前面就是目的地了!”
几人耳尖一动。
金未然原本想再纠缠一番,听到此话,毫不犹豫御剑离去,但闻人无忧岂会让他如愿?两人一前一后,金丹灵力催动,眨眼消失在视野里。
被耍的滋味并不好受,闻人无忧满腔愠怒,薄纱袖中飞出长缎,锵然打在剑柄,金未然身形一晃从高空跌落,当下不再保留,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武器,腰部肌肉爆发惊人的力量,半空扭身,对闻人无忧拉开了长弓!
《朝闻道》是金未然所习功法,练至四层以上,可以气为矢。
精粹的灵力化成锋利的箭矢,几乎和长缎同时射出!
-
冒泡的泥浆边上,同光宗陷入了沉思。
一只鸟冒冒失失地从林中窜出,像是失去了磁场方向,横冲直撞,最后一头扎进了泥潭。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鸟儿周围一小圈的泥浆开始翻涌,像伸出了无数细小的手,它扑腾了两下,便被蚕食入腹。
……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萦绕心头,房璃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神骨生于斯,剥下来的时候带着我的三魂碎片,所以我能感应到我的骨头,就埋在这水底下,”对着众人的满腔热血,赦比尸率先泼了一桶冷水上去,“只不过,要怎么取,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旁边的尘凡思索片刻,鼓着胆子率先上前,没有冒险用手,而是拔剑伸入泥潭,打算试它一试。
就在这时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在长剑刺入的第一秒,原本只是温吞冒泡的泥潭骤然沸腾,像是有生命一般疯了似的往剑身上缠绕,眨眼间就吞到的剑柄。尘凡一激,立刻用力拔剑,泥浆甩在地上,还像活物一样蹦跳。直到尘素烧了一张火符,周围才安静了下来。
阒寂。
“看!”有弟子惊慌失措地喊,指着谭面上的白色反光物,等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所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那是一块又一块的人骨。
腿骨,掌骨,头盖骨。
密密麻麻,随着泥浆活跃的咕涌,在翻浪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
秘境只是提供一处历练修行的场所,没有人会希望有人死在自家地盘,故而定下“秘境之内可以竞争但不能自相残杀”这个不成文的规定。
但是眼前的这一幕俨然超过了既往所有的认知——秘境里死人了,还不止一个。
“会不会是过去人的骨头?”明玉沉思,转向人傀,“大人不是说,秘境本来是神域的一部分吗?”
“如果是这样,那这片泥潭中的骨头就都是神骨了。”
确实如此。
同光宗的弟子们没有想到,他们抢夺神骨的第一个对手,不是青山门,也不是合欢宗,而是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浆潭水。
可是秘境中死了人,外界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察觉?
“或许,”房璃终于开口,“这片泥潭吃掉的,是人的‘存在’,对吗?”
人傀朝她投过赞许的一眼,虽然空空如也的脸庞上什么也看不见。
赦比尸直接肯定,“对。”
“这是魇水,一旦被触碰,会被吸入谭中一点点蚕食,性命是其次,这人的存在,外人关于他的记忆,统统都会消失殆尽。”
“就在刚刚,”赦比尸道,“有一只鹧鸪掉了进去,可是你们现在都不记得了,对吧?”
众人容色震颤。
秘境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东西存在?
他们匆忙看向身旁,这个举动没什么意义,却无疑透露着所有人如出一辙的想法。
——队伍还是原来的队伍吗?
会不会已经人在这片魇水死去,而他们却一无所知?
“当啷”一声,尘凡颓然坐在地上,大腿战栗,被后怕吓的半晌出不了声音。
明玉:“这样说,这东西还碰不得了?”
赦比尸点头。
他其实并不介意带着这些修士突破常规,因为就算找到神骨,能不能拿得到,还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是你们的事。”
人傀转向房璃,“外面见了,小丫头。”
*
神识回笼,赦比尸大喘一口气,松了松僵硬麻酸的手脚。
屋内熏雾幽幽,墨汁划过粗糙纸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徐名晟穿着一身素里揉蓝的锦衣,仿佛矮小房屋里的一株高兰。
赦比尸无言望着他,半晌问:“不打算进去了?”
“不急。”
赦比尸背着手走过去,他竟然没在写字,而是在画画。
浓淡水墨晕开模糊的形,只能看出这是一间春日小院,院中有一扇窗,窗内有一个人。
只是那扇窗过分狭窄,从排版设计上,看的令人不是很舒服。
而且……
这画得确实是太丑了。
赦比尸对着这幅比三岁幼儿还要不如的简笔画作咳了一声,“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不送。”
今年的春雨似乎格外漫长,阴湿的绿叶在凉风中闪烁着银片。
赦比尸从矮庙中出来,回头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神龛,转身默默离开。
田野吸收着寂寥的雨水,鞋底勾连着泥浆,他绕开人群,穿过拂荒城最落魄的闾左之戍,刚下过雨的寒窑区臭水横流,赦比尸在几个碗里扔了些铜板,随后绕进最深处的低矮小屋,掀开草帘。
一柄银亮的剑横在胸前。
“……”
他缓缓闩上门,眼珠挪转,对上站在阴影里的并玉无声的目光。
后者看清他,张了张嘴,做了个“抱歉”的口型,乖乖收起了剑。
床榻上,普陈入定打坐,已经持续了整两日。
“怎么找到这里的?”赦比尸坐下,吹了吹茶杯底的灰,随手灌满往嘴里一倒,再熟练地呸出渣滓,“若想杀他,现在动手是最好的时机。”
“我不是来杀人的。”
并玉看着他,“我来找你。”
“放心,答应你家殿下的事情,我会做到,赦比尸从不失信,”他又倒了一杯茶,“我现在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你家殿下的事情。”
并玉的眼神古井无波,泛着雨一样的凉意。
一个多月前,喜阳在金蟾镇找到他,请求赦比尸以搜魂之能,替她寻找她的父亲,也就是仓央国的国主。
虽然不清楚这位亡国公主的底气在哪,不过看她的口气,似乎打定了主意认为自己的父亲还活着。她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最后赦比尸答应了,几
三个人一路向南,来到了拂荒城。
城太大,要找一个人,凭借赦比尸现在的半吊子能力,是不可能做到大海捞针的。
但是喜阳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她说,她的父王原本只是大陆边疆部落的罪奴之子,对于权势和力量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所以最后他割下了部落首领的头颅,又连续吞掉几个弹丸小国,建立了仓央国。
她说,如果父王还活着,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往这座城的最高位置上爬。
徐名晟提出要求的时候,赦比尸脑子里想的就是喜阳的话。
他没怎么纠结就答应了。
并非是真的相信仓央国国主的手段,而是倘若喜阳说的是真的,那么城主府当晚进出的所有权贵,都是赦比尸排查的对象。
“我还想问呢。”
赦比尸面向着并玉。
“你家殿下到底去哪了,怎么没在秘境里面见到她?”
并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来时我看见了一支队伍拿着通缉令,估计是查人的。”他开口道,眼神有些飘忽,“现在应该已经到门口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如疾风骤雨般响起:“狴犴令行!开门!”
“…………”
赦比尸抬眼望天花板。
门外的人也不拖泥带水,见没有动静,两道银光交叉一闪,这扇门就像豆腐一样被哗啦切成了几块。
矮小的屋子里顿时挤满威武气煞的修士。正中央的小木桌前只坐着一个佝偻老者,身上穿着补丁糙衣,惊愕地看着闯入者。
面面相觑,空气变得有些尴尬。
为首的士兵凶神恶煞。
“既然有人,为什么不开门?”
老者哆哆嗦嗦:“正,正准备开。”
几个修士看他倒茶时笨拙又迟缓的模样。
想必是上了年龄手脚不利索,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给他们开门,就被心急查人的刀剑劈烂了门板。
“……”
屋子里窄的就像一具大型棺材,几乎没有可藏匿的东西,士兵随意地翻了翻草席便告辞。走出去没多久,那个负责劈开门的人左想右想都过不去心里的坎,干脆掏出块中品灵石往回走,掀开仅剩的草帘道:“老人家——”
老人家还坐在桌前,颤颤巍巍看向他。
滴答——
不知道哪里响起的滴水声。
他顿了顿,没多说什么,把灵石放在桌上。准备转身就走时,忽然有一丝异样涌上心头。
他意识到了什么,一寸一寸地抬起眼睛。
下一秒,两个模糊的人影自房梁上落下,干脆利落狠地打晕了他,对着桌前演了半天戏的赦比尸喊:“走!”
踹开窗子跳出去的那刻普陈的喉咙里涌上一丝腥甜。
被强行打断修炼的滋味毕竟不好受,他体内的灵力如今处于暴动杂乱的阶段,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这你找他算账。”赦比尸伏在并玉背上指了指他的后脑勺,“这家伙差点就打算见死不救了。”
-
明玉不信邪,绕着魇水走来走去。
几名弟子打算用弹弓打鸟来试验,叽叽喳喳落空数发过后,房璃礼貌讨来了弹弓,上石子拉满瞄准,眼睛都不眨,连射了几发。
咻咻咻。
她用了五颗石头,统共打下了五只鸟。
做完这一切,房璃潇洒地归还了弹弓,在一片目瞪口呆和敬佩的注视下翩然来到明玉身边,一边对蓝玉里的乞丐炫耀自己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同光宗被困八年锻炼出来的觅食技巧。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土里埋的,只要有,就没有房璃搞不到的。
明玉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画满了机关的图样和设计,她随意撕下一页空白的纸,舔了舔笔尖,记录下第一只即将被试验的鸟。
可怜的松鸦无助地扑腾着翅膀,被无情摁入了泥潭。
仿佛从深渊割下一部分的泥水立刻沸腾,争先恐后的涌上去,水面上耸起一个小鼓包,明玉沉思片刻,转头道:“全都扔进去。”
“啊?”
两只手抓了四只肥鸟,被扑腾的满身绒毛的尘凡傻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冲上去,松鸦的旁边顿时多了四只受害鸟,魇水沸的更猛了,明玉的眼睛在水面和纸面来回交替,笔尖一刻不停地划动。
很快,五只鸟消失殆尽。
房璃敏锐地察觉到,在五只鸟同时挣扎的时候,水面下降了。
尽管那是很细微的差别。
“目前可以知道的是,魇水有极限,”明玉看着自己的笔记,朝着所有人总结,“我们刚刚扔了五只鸟进去,魇水的水面短暂下降,也就意味着,如果它吞噬更大的物体,水面会下降的更多。”
它需要用自己去包裹猎物,也需要耗费自己吸收猎物。
这就是魇水的弱点。
听到这个结论,剩下的弟子们陷入沉思。尘素提问道:“那接下来是怎么样,去抓鸟?”
只要抓到足够的活物,或许就可以大大削弱魇水。
只是……
所有人沉默地望着那一潭深不见底的泥面。
这得抓多少啊?
房璃忽然向明玉道:“把剑丢进去试试。”
她被打断思路,瞥了房璃一眼,抬手唰然拔剑。
明玉的目光扫过剑身上流荡的灵气,轻声:“这可是宗主送我的。”
只有这一句,她旋即松手,灵剑掉进泥潭。
“!”
弟子们惊愕不已,然而就在灵剑接触魇水的同一刻,那些泥浆顿时暴涨,以几乎跃出边缘的姿态疯了一样裹住长剑,却又被那上面催动的剑气逼开。
明玉飞快地在纸上记。
房璃看着池中下降的水平面,露出了轻浅的笑意。
“刚刚,”她说,“你们的师姐把她的本命剑丢了进去。”
“……”
“魇水消耗的标准不在猎物的体积,而是灵气。”明玉停笔,扬声念出了自己的结论,“灵气浓度越高的东西,它消耗的也就越多。”
弟子们懵懂地看着水边伫立的两人。
听着这显而易见的结论,却没人吱声。
“……不是要你们牺牲自己的剑,”明玉收起册子,叹了口气,“我们先去周围找找,偌大一个秘境,难道还缺罕物灵宝?”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房璃的耳朵捕捉到一丝破空的声音,下一秒,身旁的傀儡瞬动,抬手摁住房璃的脑袋往下压:“小心!”
一根气箭穿啸,铮然没入潭水边上的石岩,碎渣迸裂。
房璃靠在人傀肩上看着那巨石,仿佛看见了自己被射中后皲裂的头骨,微微咧牙。
其实真的很想说,她能躲的。
如果连这点反应都没有早就死了。傀儡的躯干太硬,额头撞在上面,滋味也不好受。
“抱歉!手抖了。”
房璃转头,箭矢射来的方向,那抹金相玉质的容色在幽深的绿林中缓缓出现,挂着和煦又歉疚的微笑。
“道长手抖的有些频繁,”她温和提醒,“早检查早治疗。”
“……”
金未然看着她,唇角绽笑:“姑娘果然和他们是一起的。”
房璃:“误会了,小女子一介凡民,可不是同光宗的人,只不过我懂得审时度势,恰好站对了队伍。”
金未然摇头:“这可不好说。”
他的视线扫到岩石上的箭矢,嘴角抽了一下:“不过,这一箭实乃在下无心之举,还望姑娘体谅。”
“可以,我体谅你,你也体谅体谅我呗,”房璃道,“这地方是我们先找到的,你们青山门难不成又要像抢机关盒一样,霸占别人的成果吧?”
后面匆匆赶上来的方陌听见这一句,脸霎时青了。
明玉实在佩服房璃这种三言两语就让别人变脸的本事,孰料她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战愈勇:“好一群正人君子,青山门自诩贵门,行事做派却比我等还要为人不齿,也好穿着那一身道袍,口中说着喊着道心么?”
方陌烦躁极了,眼看要爆发:“你!”
一只手挡在了他身前。
那只手洁白修长,纤尘不染,适合调丝弄竹或者拈毫弄管。
偏偏此刻,手里握着一把金刚狰狞的弯弓,边缘闪着锋利而又血冷的光,和主人浑身温吞似雨的气质诡异的融合在了一起。
金未然没看方陌,只是笑着对房璃道:“这件事是在下看教不严,我替他向姑娘道歉。”
“金、未、然!”
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林中飞出,一束漆黑的长袖利箭般射出,金未然反应奇快,一只手推开方陌,另一只手抬弓相抵,两把兵器正面碰上,顿时火花四溅!
房璃“哇”一声,抬手捂住了自己嘴。
这种武器才叫帅,相比之下,陈师兄那把剑都土掉牙了。
徐名晟侧眼,看着房璃锃亮的双眼,没有说话。
金未然卸去武器的余力收手,十分无辜:“你我无冤无仇,圣女大人何至于此?”
“无冤无仇。”
长发垂足,闻人无忧踩着铃音缓缓走出,海棠色襦衫把人衬成了泥潭边的一抹鲜卉。
她咬着牙,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眸中染着前所未有的怒气。
哦吼。
房璃眼睛一弯。
这下就都到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