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内,徐名晟猛地睁眼,额角血筋毕现,胸腔隐隐起伏。
纸白的鼻尖渗满细汗,他脱力般扶住桌角,骤然低头,呕出大口混着碎肉的血液。
厅堂里空空荡荡,刺鼻的腥味从此间弥漫,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太阳穴。
不该是这样。
傀儡不过是灵宝堆砌成的死物,重要的是寄存在里面的神识,如果出现半分差错,他极有可能就此,变成一个只会流口水的痴儍儿。
被二次抛弃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擦去下巴滴落的血珠,凝眸望着地上骇人的痕迹。
但是,足够他想清楚一些事了。
-
“时间不够的只我一个么?”
倏然。
房璃看见那张凡平无奇的脸蛋上勾出一抹笑,仿佛凝固的浆皮划开一丝流动。
她启唇,用一种房璃无比耳熟的语气,柔柔缓缓:“那可就说不好了。”
地上的情况已经乱成了一窝卵。
明玉本想跳下去助力,奈何对面的弟子眼力不弱,看出她的意图,一窝蜂围上来缠斗。见无法脱身,明玉遂冲着离魇水池最近的同门大喊:“尘素!”
尘素反手一剑荡开袭来的攻击,毫不犹豫跳进了水池。
池底的淤泥吞没至脚踝,贪婪地舔着衣袍,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尘素一剑斩断衣摆,毫不犹豫的朝着正在和房璃争执的青山门弟子隔空挥出一道剑气!
那人歪身一躲,却也错失良机,神骨被房璃攥在掌心。
她并不恋战,迅速后撤,下一秒眼底却倒映出尘素失色的表情:
“小心!”
狠厉的长鞭割开空气,摆尾一般甩向房璃,她来不及闪躲,下意识举起神骨,轰然相撞之际,指背响起一阵仿佛被割开的剧痛,她整个人凌空飞起,直接砸到了池壁上。
“……”
女弟子转头,直直地注视着方陌。
“你那是什么眼神?”
接二连三的不顺,让方陌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他用力收鞭,看着不远处冷脸的尘素,唇角勾笑。
“一只败犬,两只败犬,有什么区别?”
尘素冷眼以对。
两个人几乎同时身动,长鞭如同毒蛇霹雳闪下,尘素举剑欲抵,那鞭子却狡猾地缠住了剑身,方陌借势拉紧,低喝一声:“张!”
滋滋滋拉。
一瞬间,像蛇鳞一样片片炸开去,带着金属质感的长鞭生出锋利的倒刺,方陌揉力一抖一扯,尘素眼前顿时火花飞迸,长剑脱手飞了出去,光滑的表面卷曲开裂,已然变作一块废铁!
方陌没有给反应的时间,他的眼底涌动着兴奋的潮水,再一鞭,携带着汹涌灵力的攻击朝着尘素劈头而下!
“等等,不对!”
明玉观察着魇水的状态,脸色骤变:“它要吃完了!”
此言一出,混乱的局面顿时变了。
所有人瞪视着正在逐渐坍缩的魇水,而此时此刻,池底还有四个人!
金未然率先摁住储物戒,朝着魇水丢出一把灵石——
毋需多言,随着金未然的一把灵石丢出去,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扔宝贝的扔宝贝,抛灵石的抛灵石。
反观同光宗,他们扔的比青山门还要积极,可是无外乎是些杂碎零件,什么人参,基础灵丹,甚至还有内衣和修炼手册。最有价值的,竟然只有明玉抛出去的几块下品灵石!
青山门气得头顶冒烟:“喂!那下面可是还有你们的人!”
同光宗嗯嗯啊啊:“就这些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路有冻死骨啊!”“饱人不知饿人饥,富人不知穷人苦!”
青山门:“…………”
一方给的是黄金,一方能给的只有铜板,怎么看都是青山门吃亏。
但是没有办法,同门还在底下,他们只能忍着肉痛一把一把的抛灵石,时不时瞪一眼那群若无其事的穷酸修士。
青山门在大出血的同时,同光宗的弟子们则在心里发出不约而同的窃喜。
这么一清理,口袋里干净多了。
锵!
卷刃的剑勉强挡住了汹汹利鞭,尘素振臂弹开,长腿划圆呈蓄势状半蹲,一股极为柔和的灵力从掌心荡开,带着尘灰般柔软平静的剑力,尘素张眼,眸中布满沉静。
“?”方陌缓缓直了身子,眼下文青染上几分煞意,无意义冷笑一下,“雕虫小技。”
话音未落,方陌手一抖,长鞭倏地缩短,眨眼变作一柄冷光闪烁的圆剑,未等尘素的剑势蓄力完毕,他腾步上前剑带疾风,朝着头颅直直劈了下去!
绣花鞋陷在淤泥里,房璃勉力站起,赤足被冰凉的软泥包裹,鞭痕仿佛烙在身上,阵阵剧痛令她手脚发麻。
“交出来。”
女弟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房璃看着她,竟有闲心笑:“我好像认识你的声音。”
“……”
“并不重要,”女弟子的语气急转直下,柔柔道。“交出神骨,不然你会为你的决定后悔。”
房璃没有接话,她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大字:不给。
“我不知道作为一个凡人,你是如何在青山门内伪装的,”她瞧着女弟子脸上的每一分细节,“但是你和我差不多,其实连运气都不会,对吧?”
女弟子默然。
房璃本来只有三分确认,可见她这副模样,三分的猜测也变成了七八分。这时女弟子又道,“你错了。”
话音甫落,房璃的眼前只剩下一道残影,紧接着女弟子立掌为刃,冲着要命的肩颈劈去,房璃将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没有硬拼,而是微微走位躲开了这一击,不想对面仿佛预料到了似的,行至半路强行改掌为爪,巨大的钳制力量让房璃一惊,下一秒,她整个人凌空飞起,砸进了淤泥里!
神骨被死死攥在手里,纹丝不动。
“这是什么身法?”
乞丐隔玉望着女弟子的招式沉思,“行气走势有点像那个蓝衣小子的。”
元神本来在发呆,闻言问道:“谁?”
“就那个,”乞丐的灵体半飘在空中,睨了元神一眼,“金蟾镇和你一块的,不是有一个穿蓝衣服的?”
房璃大口呼吸,浑身上下的疼痛让她几乎麻痹了,视线穿过女弟子,身后,尘素的卷刃彻底断开,撑到了极限。
她喘着气,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
“……笑什么?”
女弟子有种不妙的预感,手在半空警惕地伸着。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像个笑话吗,”她断断续续,琉璃镜上溅了许多泥点,看不清眸中闪着的微光,嘴角咧着,“公主殿下?”
话毕,她扬手一抛,弯钩一样的神骨骤然升空。
女弟子的表情怔住了,完全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
带着耀眼神光的骨头迅速飞高,仿佛感受到了神力召唤一般,地面上,池底中,混乱的打斗局面静止了。那东西飞出了魇水池,倒映在所有人的眼睛里,不断缩小,再缩小。
……抢。
所有人的脑子里是剩下一个字。
抢!
一瞬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犹如万箭齐发!
所有人拼着一口气,争先恐后要将对方的截胡,四面八方,三教九流,无数道精准控制的灵力在同一点汇聚,伴随着一声刺痛的耳鸣——
灵力流交织挤压,终于炸了。
远处的密林惊起无数飞鸟,青苍高悬,剧烈的炸响让画面静谧无声,两个宗门的眼睛四处乱转,试图寻找到神骨的落地点。
忽然,有什么东西砸到了明玉的额头上。
她摸了摸脑门,低头看着那块雪白的东西,脸色一变。
“这是……神骨?”
哗啦啦。
窸窸窣窣的碎片像一场短暂的小雨。
所有人呆傻地站在雪白的骨头雨里,仰面接受着骨灰的洗礼,某个被遗忘的事实像是蒙灰的珍珠,此时此刻,才隐隐发出了光。
啊,这样。
原来神的骨头,也是骨头。
“……”
-
房璃一直想知道,他们是靠着赦比尸才走到这个地方,青山门又是靠的什么?
她想起了一个人。
自从路上听了赦比尸和自己说的那番话后,这件事就一直横亘在房璃心间,她一直在想,如果那个人也进来了这里,目的是什么,她会去哪里?
古书塔只有获得城主许肯,拿到血引珠方能进入,如果想要进来这里,她会用什么样的办法?
此时此刻,她仿佛才有了一个明确的猜想。
房璃出声:“喜阳。”
女弟子的身影一滞。
“我知道是你。”
瘦小的体型穿着有些过大的青云织锦丝缎袍,露出伶仃的腕踝。
女孩的眼神带着些怯怯的敌意,盯着房璃,似乎拿不准她莫名其妙的发言,面露迷惑。
正是依靠着这份能力,喜阳这些天才能在青山门的队伍中初绽头角,而后通过金未然的许可,领着整个宗门,找到了神骨。
房璃:“我还知道,你的能力是什么。”
“……”
仓央国谛听的能力,是“察神”。
以凡人之躯同神祇取得精神联系。乍一听似乎很不靠谱,凡人如蝼蚁,即使蝼蚁能够开口祈求,路过匆忙的神明顶多撩上一眼,有几个能耐心倾听?
何况众生平等,在祂们眼里,随意插手凡间事务,实乃神域大忌。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
在这些神祇之中,总有人愿意倾听喜阳的话语,不是因为善意,不是因为香火,而是因为一个玄之又玄,但又比世间任何一个理由都要牢固的东西。
血缘。
喜阳的例外,或者说仓央国所依仗的,便是仓央王族,已经飞升的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