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长大人。”
马车绕了城市一圈后,又缓缓地停回了巡按监的大门前。
一双皮革高筒靴从轿中落下,紧跟着玄色常服,幞头腰牌,守门的将士微微躬身,齐声喊道:“大人。”
苏明道摆摆手,阔步走进府邸,韩阳温良顺眼地跟在身后,远离大门以后方才小声提醒:“甲库在西边。”
“苏明道”目不转睛,脚下方向一转,径直踏过月门,路上不时有值当的衙役行礼,他一言不发,抬手招呼过去。
“监长大人。”
甲库有轮番值当的衙役,见监长亲临,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大人要查什么?”
他开口:“近来城中怪案频发,我来取些旧案,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嗓音平直,温慈中带点摩擦般的尖利,同苏明道的声音一般无二。
“是,是。”将士舔了舔笔尖在纸上随意的登记了一下,再抬起头时,那人已然走了进去,头也不回。
甲库储存着拂荒城巡按监数年的案件档案,韩阳效率奇高,混进来的这几天不仅弄清楚了甲库的地点,还借着替苏明道办事的由头,掌握了档案存储的分类规律。
“外室是拂荒城近三年内的档案。”韩阳压低声音,传到外面,只觉得里面两人在嗡嗡地商量着什么机密的事宜,顿时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耳朵堵住。
“苏明道”颔首,累赘的皮肤和四官中,唯独那双眼瞳反着令人心悸的微光。
档案室里盈箱累箧,古朴的纸页尘气哄然围裹,他查得极快,手中的书册潮起潮落,最后留下了几张。
韩阳定睛一看,这些案子无一例外写着四个字:挖棺走尸。
已经下葬的人从土里被挖出来,不日后尸体在别处被发现。看日期,这些案卷都是一年前的了。
韩阳看着看着,问道:“大人要查这些人?”
他不问为什么,做徐名晟的下属,从来不需要问为什么。
“让喻卜去。”
“苏明道”的声音露出原本的音色,如同深厚的藏冰的泉水,汩汩入耳,“从附近的城镇查起,不必深究,有类似的案件轶闻,回来报告给我就好。”
韩阳垂首:“是。”
-
神骨现世的消息不胫而走,秘境闭门这日,塔外难得在非讲经时堆积起了密集的人流,想要一睹神骨的风采。
毕竟这东西年年都有传,却从未见过被谁真正拿出来过。
“是哪位义士取得?”
城主府内,牡丹立在床榻旁:“学子们已经离开秘境,正在休整,奴已经代为传令,今晚入府共宴。”
“……们。”
城主沉吟。
只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们”是什么意思。
难道拿到神骨的不止一个?
这样说,竟是机缘乍现,百年之间,秘境里出现了不止一枚神骨!
牡丹垂目,修长顺直的睫毛在眼尾描出漆黑一簇,盯着床帐后激动到颤抖的人影。
“天佑,天佑我……”
这句话很快被随之而来的通报打断。
使者气喘吁吁的跪在地上汇报,说这次拿到神骨的,共有三十余人。
城主几乎从床上跌下来。
“三十余人?!”
他的声音被扯成一块变形的多孔网纱,嘶嘶呼呼漏着沙气,使者唯恐受质,头重重嗑在地上,大声回应:“是的,三十余人!”
-
地下城的位置隐蔽,机关年久失修,为了不暴露据点,每次回到那里,同光宗都是分批次错落进行,最后在升降台上集合,同上同下。
因为是分批次,房璃也不急,在城郊外闲逛。
晴雨初霁,带着挠人的潮意,路越走越长,她随手折了一根狗尾巴在手上转,寻了一处无人空地,打算试试自己新学的咒法。
符咒只是咒最基础的表现形式,正如剑修入境后不再依赖剑可凭空捏指掐剑诀,咒术习到一定程度,也可以不再依托符纸,而是调用识海灵力,对承接物进行操控。
学习咒术的过程中,乞丐没少光火。
只因为房璃刚开始分不清咒和符的区别,随口一句“不就是黄纸上涂涂画画嘛我见过”,气的他破口大骂,恨不能在房璃脑门上钻出个洞。
在第无数次被骂的狗血淋头后,房璃再次深切体会到,这个老头不可侵犯的信条。
“所以在金蟾镇,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走到那一步?”房璃托腮,看着冷脸的乞丐残魂,“是谁给你的魔种?”
每当她问出这个问题,乞丐都绝口不言。
甚至逼问多了,他还会反过来质问房璃通缉令上的那些罪行。一人一魂谁都不愿认输,结局就是大吵一架,只有元神全程旁观,发着呆。
乞丐脾气倔,眼光却从未出错,接触俾河咒术才不出半月,房璃便已经记住了大部分咒形。除了复杂的咒还需要凭借符纸施行,她几乎能够脱离符纸的桎梏,随心所欲地施咒了。
放在以前的俾河,此等咒术水平已经和一个贵族近卫无异。
若是再给她时间精进下去,有望彻底摆脱“咒”的限制,说不定,真能抵达彼“神”的境界。
那是连俾河宗师都没能触摸到的门槛。
世人关于俾河咒术知之甚少,直到如今,这门术法也几乎亡佚于海海修真派别之中。
乞丐知晓自己不该过分放任心中的期待,原先教这小丫头,也只不过是看她有几分天赋,想着至少让这门术法有一根流下去的脉管。
却不曾想,这根脉管比他想象的还要宽阔,简直是被埋没的江河之床。
但是表面上,乞丐还是板着一张脸,时不时将房璃骂个狗血淋头。
走着走着,发觉四周古木参天,青色的雾气氤氲,便知这丫头又一时兴起,跑到深山里来了。
房璃蹲在绕山而过的小溪流旁边观察,除了一两条一闪而过的泥鳅,再没有其他发现。耐心告罄,她敲了敲麻了一半的腿,正欲站起来时,忽然对上了一双漆黑潮湿的眼睛。
那是一头山鹿。
大概只是渴了来寻口水喝,鹿低下头去,舔着淙淙流过的莹莹青溪,片刻后重又抬起,和房璃四目相对。
它的皮毛细腻织金,柔软的胸腹微微起伏,仿佛有无数隐秘的生命力自那里倾泻而出。
它的眼瞳清澈干净,房璃蹲在地上,宽松的道袍一角浸入青苔遍生的流水中,修长的脖颈微微扬起,露出漂亮雪白的线条,上挑的丹凤眼蓄着幽光,与这只鹿隔溪相望。
山野阒寂,凉潮拂面。
房璃专心致志地盯着它,唇形缓慢变化,瞳眸中似有精光闪过。
那鹿抖了一下鼻子,转身跃进树林间,眨眼间消失不见。
……她的脸上涌现出一丝失望。
“我知道你迫切想查清拂荒城的事情,但凡事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缚灵咒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等房璃尝试失败以后,乞丐才缓缓出声。
“可我已经记住了咒形。”房璃道。
经过多日的学习观察,她总算发现了俾河咒术的规律。
与寻常术法不同,俾河咒术是直接从识海调用灵力,无需过经脉走灵台。
而人之识海犹如一张无规则的立体粘网,联结,交错,复杂程度之深,任意一点的分岔,都有可能导致千变万化的不同。
乞丐说过,咒是对精神的最直接影响。
所谓咒形,看似毫无章法形制诡异,实际上就是识海脉络的形状。
越是复杂的咒,牵涉的咒形也就越晦涩。房璃对其他修行之道一窍不通,却也明白,大脑是一个人最核心的区域。
人所有的行为动作,都是从那里下达的指令。
只要掌握的识海脉络的规律,她就能通过俾河咒术,控制任何一个人。
乞丐夷然不屑地哼了一声,“世上大多剑修都记住了招式的路数,但发挥出来却有云泥之别,为什么?”
房璃答不出来。
但她大概明白乞丐的意思。
草丛里窜出一只杂毛灰兔,房璃没有放过这次机会,目光微凝,空气中似有暗流涌动,一息过后,兔子肌肉紧绷,倏地停滞在了原地。
房璃走过去拎起兔子的耳朵,像拎起一团石塑。
触碰到的瞬间,房璃的眼前闪过洪流般的蓝绿色碎片——
她仿佛短暂地成为了兔子,经历出生,陷阱,捕猎……草丛洞穴里的万千世界,日升日落的奔波求生,最后来到这里,被一个人类捏住了耳朵。
这些碎片带着呼啸的凌厉风声,刮过脑中空旷的平原,又迅速消失不见。
房璃动了动口型,垂下眼眸。
兔子顿时松弛下来,茫然地蹬了蹬腿。
咒术的本质,就是对精神识海的把控。
对于精神力比自己低很多的野兔,房璃就像一个九天神明,完完整整观看了它到目前为止短暂的一生。
“这样才对。”
乞丐说,“你先打基础,莫要急于求成,顾此失彼。”
房璃扔了兔子,看着它仓促消失的背影,想象它跌宕起伏的兔生中再添一笔,忍不住叹道:“我是天才,对吧?”
乞丐:“……”
蓝玉中的乞丐冷冷别过脸,元神探头看他。
“老头,别装,我知道你对我很满意,”房璃的心声透过蓝玉传递,听的乞丐不存在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快失传的东西得到我这样一个优秀的传承人,别高兴坏了。”
再坚强的人来也得拜倒在这副厚脸皮下,从来都是学艺的为自己能得到这样一门失传技艺而感激,哪有倒反天罡觉得别人庆幸?
乞丐忍无可忍:“你——”
“我是想提醒你,师父,”房璃眨了眨眼睛,高深莫测,“我这样万里挑一的传人,你可要好好珍惜着。”
乞丐不说话了,估计是被气成了哑巴。
一边逗老头,一边沿着溪流往上游走,一边还能四处乱看欣赏风景,房璃的三心二意在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很突然的,空气里捉迷藏似的钻出一丝烟熏味,房璃嗅了两下,很快确定附近有人烧火。
或许是露宿的山匪,正好代替兔子和鹿拿来练手。
这样想着,房璃小心地探了过去,视野中渐渐出现一块较为平阔的土地,果不其然,地上有一方废弃的柴火堆,焦黑的灰烬散发着冰冷的死气,
但空无一人。
房璃正思考着,脚下已经踩到某个软硬的异物,低头,那是一堆草绳。
绳子之间有不规则的裂面,断成了几截,像是被人用蛮力挣开过。
……看上去不大太平的现场。
就在房璃执行低头动作的瞬间,冰凉的杀机自身后乍现。
一柄雪亮阔刀当头斩落,眼见削断发丝,下一步就要刺破脖颈,血溅当场。
不想房璃像是早有准备,撅着屁股往后一缩,踉跄几步!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她会用这么窝囊的把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刀背已被匆匆赶来的灵剑用力压住。
“瞎了!”
普陈死死制住那口大刀,脸上难得出现了惊怒,“这是我宗门弟子!”
其实他也没看清脸,只看到了那一身标志性的黑白道袍,并玉一愣,冷着脸收刀:“我不认识。”
不是不认识人,而是不认识这身衣服。
普陈也懒得跟他计较,转头正欲安抚,看见道袍之上那张熟悉的面颊过后,他原地一噎,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哎呦,”房璃意外了一秒,很快适应过来,指了指并玉手里的刀,“换武器了。”
并玉答:“抢的。”
抢……
大概是终于领悟那股子异常感的来源,房璃缓缓抬头,终于看见,高高的树杈上还倒吊着一个人。
看眉眼是个女修,嘴上封着闭口诀,此刻紧紧盯着并玉手中的刀,神情悲戚万分。
房璃默然收回视线。稍微猜一猜,便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因经过。
她老持承重地叹了口气。
这对亡国主仆竟大胆至此,为了混进一个宗门,不惜绑了人家的弟子。
绑的还是青山门,凭那群人的脖子拗过背的心气,这以后梁子,怕是就此结下了。
意外聚首,普陈扫量着房璃身上的黑白道袍,神情现出一丝古怪,“回心转意了?”
“权宜之计。”
普陈想也是,“换衣服也好,这几日城中官兵和狴犴宫搜得紧,你正好换张脸躲在宗门里面,待事情结束。”
普陈看着她。
“秘境里面怎么样?”
房璃靠在树干上,听见这句话,不免一顿。
她以为会问拂荒城里的事情,毕竟在进秘境之前,她并没有跟普陈交待清楚。
也不知道这些天,他掌握了几分信息。
但是现在,他第一个疑问,竟然是和所有事情毫无联系的古书塔秘境。
“不怎么样。”念头转瞬即逝,房璃飞快答道,“无非是幻境打听私密,秘境争抢东西,怎么没边界怎么来。”
世人趋之若鹜的古书塔秘境,恐怕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得到这样一个评价。普陈忍俊不禁,脸色也稍稍化开,“我听说你们拿到了神骨。”
“是啊。”
房璃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块不规则的白色硬物,“喏。”
普陈探过头,并玉硬邦邦地站着,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也跟了过去,旋即响起房璃不凉不热的嗓音:“一共三十四个人。”
那两人像是没听懂,齐齐抬眼望向她。
“加上我,拿到神骨的一共有三十四个人。”
“……”
两张脸上的表情缤纷,几度变幻。
普陈幽幽道:“听上去倒跟烂白菜似的。”
“可不就?”
其实陈师兄的心情,房璃猜一猜也能猜到。
他是一个何其骄傲的人。
固执地不愿相信是自己看不见魔气,发现事实如此后耿耿于怀,不喜外显实力但一定仗剑行侠……以本宗资历,古书塔秘境原本高不可攀,难得的一次机会,身为宗门大师兄的普陈却错失了。
他介意,心里更多是可惜,但是他又不允许这种自怜存在。他不在乎旁人的评价,唯一能让他动摇的,只有自我认同。
普陈认为自己是一个强者,强者不该有弱点,更要杜绝这种没由来又窝囊的脆弱。
房璃懒得去戳穿她这个脑筋死透了的大师兄,她说秘境没意思,也是她真的觉得没意思。
一看不上那些神机宝贝,二反感窥视人心的幻境。虽然窥的也不是她的。
秘境对于她唯一的用处,就是让她获得了一个名正言顺面见拂荒城主的机会。
她左右看看。“赦比尸没来找你们?”
普陈把追杀的事情简单讲了。
“他重新进城了,”普陈道,“士兵是被我们打晕了,论嫌疑他顶多算个被通缉犯威胁的老人,况且,他说要帮你查点东西。”
“我让他帮我查柏墨临,听说前些天她在郊外走魂,最后是在柏府池塘找到的。”
房璃道,“我这些天又想了一下柏氏的事情,觉得有点不太对。”
并玉自始至终没有参与这件事情,故而眼下也听不懂,兀自冷着脸站在旁边。普陈应道:“那天你进塔之后,我去找了柏小姐。”
房璃撩了他一眼。
“本意是想问问还有没有进塔的法子,不过我看柏小姐似乎一无所知,也就作罢了,”普陈顿了顿,“拜访人家总不能空手去,我看那天你带的松子柏小姐挺爱吃,上次去的时候也带了一包。”
“我放下松子离开时没走远,看见柏小姐望着那包松子发呆,似乎还落了泪。”
说着说着,普陈带上了一丝疑惑,还有谨慎,“总不能是被饿哭的吧?”
房璃:“……”
“这件事还不能过早下定论,”她深思道,“柏齐二人成亲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明日。”
话题搁浅,普陈却还有许多问题。他盯着房璃,终于将几日前的疑惑问出了口,“那天你说,经坛之下莫名其妙的消失,是什么意思?”
房璃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把缚灵咒,破金铎,云一经坛同他们说了一遍。
讲到最后,普陈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了。
他亟需消化这些信息,抓住了眼下唯一能抓住的关键,问道:“所以缚灵咒发动的媒介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房璃。
“你好像已经有答案了。”
“再等等。”穿着黑白道袍的少女清凌的像一抹极淡的水墨,把玩着那块世人争相垂涎的神骨至宝,漫不经心,“马上就能验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