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冯安安巡查、清理山洞,除却三餐,忙了五、六个时辰。
夜晚仍不得歇息。
虿翁要在夜间教她幻术。
以前,冯安安是很不情愿的,一来她对幻术并不热爱,二来不愿与虿翁单独相处,浑身不自在。
但今时不同从前,历练一番,意识到掌握一门精湛幻术的重要性。
人若要自保,不得不变强。
变强后的野心就另讲了。
月光下,虿翁负手,候徒良久。
他轻握着一捆草,淡淡芳香。
见冯安安来,虿翁递给她一株:“这个咀着吃,很好吃的。”
冯安安敢不吃吗?从叶尖咀嚼起,味道很淡,唇齿间浅浅的香气一直残留。
待她吃完,虿翁抬臂笑道:“今日的题目是……”每一晚的训练都有主题,“……七夕,你试试。”
今天七夕了啊?冯安安心想,年岁如梭,又是一年孑孓。
她点了点头,开始施布障眼。
冰凉凉的溪水顺流而下,石子们无意中成了过滤,令溪水更加清澈。冯安安一面抬手,一面道:“逆流三千丈,冲霄化银河。”障眼幻术下,清澈的溪水由下至上,逆化闪闪银河。盈盈一水,仿若王母娘娘走银线镶水晶的衣袍。又似玄露从酒壶中倾倒,醉了整个天宫。
她今日,正好穿了一身白衣,脚尖跃起,整个人在波面起舞,粼粼光耀,照得她的脸庞若闪若现,格外动人。
群星环绕周身,若飘带,如水袖,又似香风,随着冯安安的韵动起舞,将她映衬得更光彩照人。
虿翁本是考核的人,却禁不住出口叫好,又感叹:“你要从随我学艺起,就下这番苦功夫,早就大成了!”
冯安安含笑不语,心里却想,少时未必有如今的心境和领悟力,走了弯弯曲曲的路,未必没有益处。
她不后悔。
冯安安的目光由温柔变为凛然,拔下鬓中银钗,果决一划,竟做了凶狠的王母,将银河一分为二。
虿翁大叫:“错了错了!”是王母娘娘为隔开牛郎织女,拔簪划了一条银河。
冯安安错愕:不是把银河截成两段?
仔细再想,是她错了。
虿翁直摇头,哭笑不得,这个徒弟,有时候迷糊得不行。
例如,记不清七夕典故。
冯安安自己也有些懊恼:“那我重来!”
一拂袖,一切逐步退回原样。青丝是散的,钗还攥在手中,凶狠顺着溪水的流径划下去,溪水改作银河。
她在天空转圈,身子斜着,脚触及旁边一棵老树,轻轻一踢,枝头树叶抖落,落在溪水上,化作银河鹊桥。
虿翁满意:“这才对嘛!”像个老顽童,幻出一把扫帚,把喜鹊都扫了,断了牛郎织女相见的路,乐不可支。
冯安安还在银河中起舞,虿翁起兴,亦跃入河中与她共舞,师徒二人一老一少,在银河上乘风,在星辰间穿梭,竟有那么一刹,有老仙翁与小仙童的错觉。
无比和谐。
冯安安很自然地问虿翁:“师父,我现在幻河幻桥,仍需借助外物,怎样才能不凭器物啊?”就像虿翁那样,随心所欲,做更强大的幻师。
虿翁道:“至大无外,至小无内,从心所欲即可。你研习幻术的路,还长着呢!”
“可是徒儿一从心所欲,就想着不逾矩。如何真正从心所欲?”
虿翁听到这,眉头一簇:“这话不像我徒儿,反倒像竹叶青那个呆板徒弟。”呆板徒弟指的肖抑。
虿翁自个玩味起来。
待到冯安安收回幻术,完整地,还算漂亮地结束了今夜的考核。虿翁等她近前,笑道:“今夜七夕,竟让老夫想起七年前的七夕,那晚竹叶青师兄给两个徒弟定下婚事,肖抑那会好像是十九岁。不、不对,他是十八岁。”虿翁故意问冯安安,“当时你也在场的,他是几岁来着?”
替为师“好好”想想。
肖抑的年纪、生辰,冯安安记得清楚,笑答:“他那时是十八岁。”还恭喜过他呢!
那年那夜,尚在庆典中。全山寨的人都在场,首领竹叶青当着每一个人的面,为仅有的两名亲传弟子定下终身。
肖抑,与他真正的小师妹有婚约。
冯安安记着,小师妹姓尹,双名清心。
还记着,肖抑全程沉默不语,没有拒绝。
他这人向来面色无波,但内心应该是欢喜的。
……
对于这段往事,肖抑的记忆却是不一样的。
背地里的内情,冯安安一点不知。
肖抑这人,在某方面开智早,却又在另外一方面开智迟。
他若仰视星辰般,仰视冯安安,当她是神。却并不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
无名山上的男弟子,血气正旺,私底下难免传阅些书籍画册,开启情智。
但大师兄向来严苛,又爱板着一张脸,哪个师弟敢把这种东西给他看?
直到肖抑后来没收了两本,才豁然开朗。
书里是深深浅浅引人探寻的桃花源,水流与绯色俱迷人眼。是神魂颠倒的靡音,不住在耳边回响,令世间变得污浊。是他这一派的蛇,食人心智,弯弯绕绕,酥麻难耐。
日有所思呀,夜不能寐。
肖抑照搬画册,贫寒书生喜欢上隔壁富家小姐,就去表露心意,随后便在一起。顺风顺水,接下来一百多页的面红耳赤。
所以,他想,是不是该向冯安安袒露心思?
为了确定自己要做的事是正确的,他跑去请教师父竹叶青。
瀑布如织,倾流而下,激荡撞在卵石上,溅起数丈水花。
竹叶青师徒心静,却能静水流深。
肖抑问道:“师父,喜欢是什么?”
竹叶青闭着眼睛,打着坐:“喜欢是一个人太孤寂,需要找另一个人来陪。”
肖抑不放心,又去请教五师父:“五师父,喜欢是什么?”
五师父正荡着秋千,回答的话语随秋千起起落落:“喜欢就是去告诉她!”
肖抑那时已经开始记手札了,目的是帮助自己习字,练字。
那天的手札他是这样记的:
六月十一,大晴天。
我想,我是十分喜爱阿鸾的。
许是一个人太孤寂了,找个人陪,总是好的。
他做好准备,要向冯安安表白。
翌日下了雨,打得窗外一阵凉风。他去女徒弟住的阁楼那边找冯安安,正要敲门,她已隔着窗纱瞧见他:“哟,大师兄,稀客!你来找谁呀?”
肖抑不好意思,缩头嚅唇。
冯安安已经从窗前绕来门前,给他开门,同时她自己撑伞。
肖抑愣了下:“你要出去啊?”
“是,去丹房找四师父求点东西。”
肖抑伞都没收,直接转身,随冯安安路线同行。
两个半伞的距离,竹伞六角,雨淌下来,汇成六条细流,又似断线的珠子,模模糊糊的雨帘。
肖抑道:“我正好有话要同你说。”
冯安安步伐轻快,声音亦清脆:“甚么事?你说。”
话到嘴边,肖抑却突然打了回旋,觉得直白出口有失礼貌,便拐弯抹角先问:“十年之后,你有何打算?”
“十年?”冯安安觉得时间太久远了,那谁料得到,“我还没想好。不过我肯定……”她一笑,眼睛里就有星星,嘴角也是迷人的涡旋,“……那时候我肯定不待在山上了!”
肖抑诧异:“你要下山去?”
“当然,难不成还在山上待一辈子?”
肖抑心里呆了,难道大家不应该待在山里,勤学苦练,争取做下一任首领?
正好前方有一山亭,冯安安动动嘴角,垂眸道:“我们去前面亭子里聊。”
说来话长。
风吹雨飘,山亭里的石凳都被雨水打湿了,坐不得。
两人对视伫立,冯安安比肖抑矮一个头,要扬起下巴看他。
冯安安含笑问肖抑,还记不记得初见时,她穿的一身衣裳打扮?
他当然记得。
冯安安笑问:“那你猜猜,那一身价值几何?”
肖抑本来想猜五十钱,后来又想,估计比这贵,就道:“二两银子!”猜完后悔,肯定猜贵了,谁会花二两银子去做衣服啊!
冯安安道:“你再多猜些。”
肖抑:“二两一?”
“多猜点!”
“三、三两?”
“唉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你再多多多多多猜一点嘛!”
肖抑试探道:“二十两?”声音都怯了,一身衣服二十两,难以想象。他怕是一辈子在穿着上加起来都花不了二十两。
冯安安摇头,以肖抑的见识,怕是猜一天都猜不中了,便直接告诉他:“是五十两黄金。”
肖抑惊得都后退了一步:“怎么会这么贵?!”他不相信。
冯安安不紧不慢数来:“仅我手上的扳指,便是十五金竞价来。内衫料子,是波斯销来的,光料子就是四金,请的京师最好的裁缝,工钱两金。外搭是绫罗走五色线,料子两金,这个因为要镶嵌,工钱贵点,两个匠人,一人两金。还有袍子……”
肖抑都听懵了,一个字都不敢插,听冯安安齐整说完:“……这些衣袍,都要提前熏香。我喜欢用玫瑰露,也是瑶宋的稀罕物,装在琉璃里。不过被劫那天熏的龙涎香,是御赐之物,价不可估……”
肖抑懵懵怯怯:“御……赐?”
“对,我那一身,只是在家日常,一日三套,月不重样。”
肖抑难以想象。
冯安安道:“我的真实身份,乃是蘋阳王独生的世子,我,就是将来的蘋阳王!蛟龙岂能永囚污潭,若得机会,定是挣脱束缚,一飞冲天!”
她本只是想向他表达对无名山的厌恶,和下山的决心。哪晓得这一下把肖抑弄怯了,当天晚上回去就记道:
六月十二,微雨。
不向阿鸾表露心迹是对的。
根本配不上她。
他合上手札,细数自己的三大自卑:出生低贱,才疏学浅,山匪乱贼。
烂潭污泥,岂可妄想天宫彩云?
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如神仰视,不可企及。
肖抑是打了退堂鼓了,但五师父却去找竹叶青聊肖抑,说着孩子奇奇怪怪,突然来问她“喜欢是什么?”
竹叶青一对,说巧了,他同样问了我。
五师父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抑儿,莫不是对山上哪个丫头动了春心了吧?”
竹叶青这人,连否认都不摆首,仍是老僧入定态:“不可能。我瞧他一心学武,连其他四派的功夫都无兴趣。”更不会去漫山遍野找女人。
五师父摇头。
她心里猜测过冯安安,却又觉得,冯安安机灵活泼,擅长变化,且处处与人结交。以肖抑的性子,若与她在一起,势必总受情伤。
再则,五师父不久前才给冯安安算过,小丫头命中孤城宿寡。
不如给肖抑猜个合适的。
五师父道:“那也不一定啊。他要是喜欢同派的小师妹呢?不用出去,在你眼皮底下日久生情……”
竹叶青想了想:“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