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大亮,鸟鸣琅然。
萧意珩昨夜睡眠不足,啾鸣声聒噪乱耳,疲乏灵魂与半醒半寐的身体,又是一番痛苦的推拉撕扯。
撕扯了片刻,鸟鸣渐远,世界逐渐变得岑寂许多。
萧意珩松开皱紧的眉头,复又睡去,酣然沉沉。
待他睡足再次醒来,已然日高三竿。
若不是在此要做任务,这种没有早八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他想再多来几打。
萧意珩掐了个清神诀,整理好仪容,走至庭院里。
繁茂郁葱的若木树之上,慕峤斜倚树干,曲着一膝坐于横枝,手指轻翻书册,堆叠如云的衣袂倾泻而下。
听见动静,慕峤抬眼望来,见是萧意珩,合上书页纵身跃下。
“师尊醒了。”
他昳丽的眉眼,依然是熟悉的清冷,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萧意珩微笑颔首,垂首间一眼瞥见他腰间,别着一根尾端残留几片青翠竹叶的细长竹枝。
他微微愕然,探手拨了拨竹叶,问道:“这是……要去哪里放牛?”
“……不是。”
慕峤一窘,抽出腰间竹枝,好似嫌弃般地掷于一旁,含糊道,“应当是……适才练剑,不小心蹭上的。”
萧意珩没去深究,什么奇异的剑招,能蹭得这么巧。
他的目光在庭院中随意一扫,蓦地被其他吸引。
他定睛一看。
在庭院的灵植丛里,茎叶掩映间,挂着一本轻薄的书册,书名不详。
抬步走近,他弯腰捡起册子,正反翻转细看。
没有书名。
萧意珩问慕峤:“你遗落的?”
说着话,他手指掀开书页。
说时迟,那时快。
一股庞大强劲的力量,书页展开的一刹那席卷而来。
萧意珩来不及作何反应,便觉世界一阵天旋地转,身不由己地被吸了进去。
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后,萧意珩直直昏迷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他掀开眼皮醒来,入目是一片浓稠至化不开的漆黑。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五指,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完全看不见。
啊啊啊!
我瞎了!
他慌里慌张地探手,在身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摸到了凹凸不平的布料,触手一片温热柔软。
这是什么?
谁家的床垫,竟然这么不平,差评!
他探手又再摸索一番。
然后,竟然摸到了边缘……
与此同时,一道清冷染着点沙哑的熟稔声音,从头顶传至耳畔。
“师尊……别乱摸了……”
四周寂静无声,这一声显得清晰至极。
闻声,萧意珩一愣,待反应过来,爪子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床垫说话不可怕,可怕的是,说话的床垫是人。
还是熟人。
“徒儿,不好意思啊。”
萧意珩有点窘迫,摸索着手撑地面,起身坐到了一旁。
娘的,他刚才的行为像极了毛手毛脚的猥琐男。
过了不长不短的时间。
萧意珩还在咂摸,怎么打破尴尬沉默。
“铿——”
他眼前的漆黑,一刹那消逝而去。
慕峤半蹲在地,手执的诛邪剑,已然出鞘三分。剑身散发的冰冷蓝光,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对上慕峤黝黑深邃的眼眸,萧意珩掩唇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问道:
“你怎么也在这里?”
慕峤脸上的绯色,在蓝光下并不明显。
他声音如常,道:“师尊被卷入书册之时,我本欲伸手拉住,结果只抓到半片袖子,然后……”
然后,连带着他,也被卷进了书中世界。
慕峤:“这册书是?”
萧意珩轻轻摇头,他亦不知。
但是,庭院中突然出现无名的小书册,其中暗藏诡异玄机,想也知晓是谁的手笔。
慎大瘟神,出去了必须马上就给他安排扎上十几个小人!
萧意珩在心里唾骂不止,起身掐诀清理衣袍,抬头四顾。
他们身处于一个约莫圆形的山洞内,石壁嶙峋之上,隐有水渍溢出,遍布青绿苔藓。四周空气潮湿阴冷,不见寸光。
山洞并非封闭的。
有一条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处的黢黑通道。
没有别的路可走。
两人以诛邪剑作为照明,循着宽约五尺、容两人并行的逼仄通道,抬步警惕戒备地往前走去。
萧意珩想起自己识海里还有个百事通。
萧意珩:老六,出来上工。这是什么鬼地方?
系统666声音断断续续:【宿主……应当是在地底,具体…何处,信号…不好,无法导航。】
萧意珩:行叭,知道的信息聊胜于无。
由此可知,他们应当是被那本小册子,传送到了地底某个空间里。
……
一只魂蝶,无声无息地从萧意珩的宽袖中飞出,轻轻地落于他的发梢。
无人察觉。
四周很静,静到偶尔能听见石壁表面,水珠坠落的滴答声。
两人都没有说话。
走了约半盏茶时间,通道逐渐变得开阔。
“砰——”
萧意珩倏然足尖踢到一枚石子。
石子被踢飞出去约三尺远,直直往下坠落。
两人顿住脚步。
半晌,听不见石子落地的声响。
慕峤的诛邪剑向前探了探,照不见尽头。
脚底是万丈深渊,而前路未卜。
萧意珩凝灵掐诀,却祟剑光芒骤盛,出鞘朝前疾飞而去。
金芒耀眼,一路破空照亮四周。
凭借剑芒望去。
薄雾弥漫中,犹如天堑般的深渊两岸之间,凭空悬着不少石墩,好似水面浮萍般,微微上下浮动着。
遥遥望去,对岸目力所不能及,不知是何情形。
萧意珩召回飞剑,闭眼用神识感应,石墩上并无危险阵法。
但恐生变故,两人没有踩石墩,而是不约而同,脚踏飞剑,从深渊上空飞过。
然而,千防万防,变故仍是不期而至。
飞至深渊半途,足下忽然喷涌出一团浓重紫雾。
剑被气流晃得抖动,两人身形皆歪扭踉跄。
“师尊,小心!”
话刚说完,师徒两人连人带剑,一起翻车。
玛德,这紫雾有毒!
萧意珩昏迷过去之前,只来得及骂这么一句。
……
“烤着吃吧,又香又脆。”年轻的女声,声线婉转妩媚。
“清蒸多好,蒸一大锅,骨头我都能滋溜吸干净。”稚嫩年幼的男童声,说着呲溜了一下口水。
“要我说,还是煮成汤吧,我牙口不好,想喝汤。”年迈苍老的声音,提出了反对。
“老东西,你就只想着自己!”
“你难道不是吗?”
……
萧意珩迷迷瞪瞪的,数道声音争论不休,好似围了一圈人在他耳边聒噪。
这个秘境里,何时来了这么多人。
如此想着,他徐徐撩起眼皮,朦胧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
待看清,他瞳孔骤缩,浑身血液在一刹那为之一僵,全身的气力仿佛也随之被抽空。
粗硕庞大的蛇躯,好似一座小山丘般,矗立在不远处。蛇腹以上,延伸出的五颗大脑袋,说话声音各异,正在七嘴八舌地争辩。
而五头蛇的面前,置着一口能放下数人的大锅。
萧意珩脑袋是一片空茫。
他素来对蛇就有无法克服的阴影,听见蛇的字眼,便要毛骨悚然,何况亲眼目睹,如此庞大妖异的巨蛇。
难以言喻的惊惧,如压弯他背脊的巨山,又如附骨之疽般攫住了他。
他不停地齿间打颤,浑身瘫软在地,使不出一丝力气。
“师尊。”
倒在不远处的慕峤,也苏醒过来。
眼角余光留意有无引起五头蛇注意,他悄无声息地爬到萧意珩身侧,低低地唤了一声。
萧意珩整个脑子都是空白的。
体内本有余毒未清,仍在吞噬着他神智的清明。
加之巨大的恐惧,他变得反应迟钝无比,恍若未闻。
慕峤望一眼还在内讧的五头蛇,缓缓扶起萧意珩,靠在自己身上。
只见怀里的人,面色苍白如纸,昔日嫣红的嘴唇毫无血色,微微颤抖着,额头布满了汗珠。
慕峤蹙眉,眸底尽是关切之色,又低低唤了一声师尊。
萧意珩神色木然,眼眸空洞。
慕峤不由心底生出些许心疼。
以前都是师尊站在他的身前,其实,他也很想为师尊做点什么。
体内余毒未清,会扰乱人的神智。慕峤掐诀凝灵,不消片刻便逼出了经脉里的余毒。
但为萧意珩逼出毒素却不容易。
“那两个人类醒过来了。”稚嫩童声的蛇脑袋,发现了这边动静。
剩余四颗脑袋听此话,停了争执,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我三百年没吃肉了,难得开一次荤,别让他们跑了!”
“人类最是狡猾了,小心点。”
闻声,慕峤二话不说,骈指祭出一张结界符箓。
他尚在筑基,灵力有限,只能借助符箓布置结界。
透明玻璃罩子般的结界,瞬时笼罩住了两个人。
慕峤寻到萧意珩的双手,两手轻轻分握住,缓缓注入灵力。
他紧了紧手指。
师尊的手好暖,好软……
眼前情状分明迫在眉睫,他却忍不住分神这般想。
五头蛇见他们相偎依,几颗蛇脑袋都充满了好奇,快速地游过来。
“他们这是在干嘛?”一颗蛇脑袋发出婴儿般的声音。
“瞧他们这亲昵姿态,”妩媚女声的蛇脑袋顿了顿,若有所思,“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双修。”
“双修是什么?”童稚声音又问。
“就是□□。”年迈声音的蛇脑袋斩钉截铁道。
“那他们岂不是会生蛋,”一颗蛇脑袋发出年轻男声,喜出望外提出建议,“不如留下他们给我们多生几窝人,以后就能经常吃肉。”
“建议不错,”妩媚女声的蛇脑袋往前探了探打量,“可怎么瞧着,像两只公的。”
……
结界不能隔绝声音。
几颗蛇脑袋聊得津津有味,被围观的慕峤听了满耳朵。
这只见识浅薄的五头蛇,竟然误以为他跟师尊在双修,简直荒谬离谱!
双修岂是这般模样。
在玄机阁,他曾翻阅到关于双修之法的书籍。
那书还配有插图,人物画得栩栩如生的,有男女双修之法,也有男男双修之术。
如果真的跟师尊双修的话……
慕峤脑补了一下那画面,便不敢再深想下去。
他的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
慎隗如坐在孤山月的若木树下的石桌旁,微垂眸,神识附着于掌心的魂蝶之上,与它共享视野。
而秘境魂蝶落于深渊绝壁,默然俯视观察着发生的一切。
看到秘境中,萧意珩惊惧得浑身颤动,白皙脸庞脆弱,双眼朦胧失神。
慎隗如的眼眸不禁暗了暗。
那样爽朗清举的脸庞,而今却脆弱无助,惹人怜惜。
真想把他弄哭,看看是何模样。
一定也很美……
慎隗如唇角微勾,心道。
可是,他的好心情很快便消失殆尽。
他看见秘境中,他的小玩具,竟被那个碍事的徒弟,严丝合缝地揽入怀中,还双手交握在一起。
一种私有物被觊觎占有的侵犯感,在他心间豁然萌生。
还从来没有人能抢走他看上的东西。
这次,也不会有例外。
他思索片刻。
衣袍一掀,化成一道黑色的光芒,瞬时消失在庭院里。
下一刻。
他唇角勾着笑,到了正在灾后重建的合欢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