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大概没想过沈小甜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急着想说什么,被他打断了、。
坐在椅子上,沈小甜的腰直直地,毫不怯懦地看向其他人
“我外公的遗嘱是‘不下葬,不纪念,不麻烦别人’,我坦白说,作为我外公的家人,我觉得遵守他的遗嘱是最重要的。
“其次,你们几百人个个都是社会栋梁,出资为老师建一所学校,一定想弄得漂漂亮亮,声势不可能不大,可那学校挂着我外公的名字,从此被褒贬由人的还是我外公。学校办得好,他人也已经去世了,学校办得不好,非议都落在了他的名字上。”
说完了想说的,沈小甜慢慢站了起来。
“我小时候,我外公最喜欢说人得往前看,各位年纪都比我大,阅历比我深,这个道理你们也都应该比我懂,与其去纪念一个离开的人,不如发自真心地为活人做点儿好事。”
“小甜,你也该理解我们……我们……”季雨诗还想说什么,沈小甜看着她,笑了一下,说:
“菩提老祖教出了齐天大圣孙悟空,最后告诉他的事儿是,从此别说你是我徒弟。我外公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说过,他觉得菩提老祖挺好的。季大姐也当了好几年老师,您觉得菩提老祖好不好呢?”
季雨诗看着她,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时,一个看着比季雨诗年龄大上几岁的男人清了清嗓子,对沈小甜说:
“我是一中95届的,他们几个是校长被返聘之后才教的学生,我可是田校长退休之前教的最后一届,我知道,小甜,田老师……老校长当年是受了委屈……”
沈小甜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我外公从来没说过他受了什么委屈,他没说过,我也不用别人替他说。”
……
送这几个还想说服自己的人离开,沈小甜打开院子的门,抬眼就看见了那辆不能更眼熟的摩托车,和骑在车上的人。
“我正好想吃牛肉夹饼,路过这儿的时候想问你要不要一块儿啊。”
男人摘了头盔,目光从几个人的脸上扫过去,点头致意,算是跟陌生人打了个招呼。
来的几个人在沽市都混得还算体面,除了方墨林、季雨诗两口子住得近之外都是开车来的,沈小甜家门口的路不宽,一辆本田正好停在了沈小甜家的院子前面,陆辛从摩托上下来,略推远了一点儿,让那人能上了车。
“小甜,这个事儿对你来说真不是坏事儿,对校长来说也一样。”
临别,那个中年男人又留了这么一句话。
沈小甜脸上是很甜的笑容,偏偏就像是一张塑料纸,俗称油盐不进。
“你还是要把车停我院子里么?”
那些人都走了,沈小甜没事儿人一样地问陆辛。
“嗯,是……不过牛肉夹饼那个店有点远,我把车停在咱俩打车过去吧。”
沈小甜点了点头,又说:“那你等我换一下衣服。”
陆辛掏出手机:“你去吧,我正好打个电话。”
等沈小甜进了房子关上门,陆辛又把手机放下了。
T恤,牛仔裤短裤,脚上穿得不是那双十五块钱的拖鞋,而是一双轻薄好看的运动鞋,这么打扮的沈小甜像是个高中没毕业的孩子。
“走吧。”陆辛从地上站起来,拍掉了手里的草叶,沈小甜看见自己之前收拾过的那片荒地上杂草更少了。
“要不要洗下手。”她问陆辛。
“不用,麻烦。”掌心的一点土被陆辛蹭掉了。
沈小甜住的地方对现在的沽市来说属于老城区的核心地带,而沽市的西部和北部这些年一直在建设,尤其是西部,已经成了一个新的城市中心。
老城打车到那边,也不过二十分钟。
在车上,沈小甜已经先听了点儿琐碎的小故事,做牛肉夹饼的是一对老夫妻,男的姓马,女的姓杨,他们的店就叫老马家牛肉夹饼,开在一个小区里。
陆辛这段日子常去吃,就是因为两个老人要退休不干了。
“俩老人做了几十年夹饼,把两个孩子都供去了北京安家了,退休了之后呀,他们就想去孩子家住。”
真到了地方,就是一个很普通看着还有点老的小区,小区外面围了一圈儿的门面房,老马家牛肉夹饼就是包了两个门面房开了一家铺子,现场做了夹饼,客人也有地儿坐着吃。
“晚上人少点儿,都是进屋吃,早上人多,门口的条凳都摆不开。”
陆辛走在沈小甜前面帮她挡着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的电动车,带着她走到了店门口。
“马爷爷,我要三个……四个牛肉夹饼。”
除了小米粥和牛肉夹饼之外,这个小店儿里也不卖别的了。
做夹饼的爷爷看着快七十岁了,身体还算硬朗,快刀把从锅里捞出来的酱牛肉切碎了,就往切开了的面饼里填。
看见了陆辛,他笑呵呵地说:
“你这小子是听说我要走,非得吃回本了才行?”
“马爷爷,我今天带了朋友来的,听说你和杨奶奶也退休了,我赶紧带他来您这儿吃点儿好的。”
“好啊,你带朋友来我这,我高兴!给你挑块带筋儿的肉。”
不一会儿四个纯肉夹饼做好了,陆辛自己端到了沈小甜的面前。
“别家的牛肉夹饼,那肉大多是发干的,马爷爷这边儿的肉是一直泡在酱汤里,而且肉都卤透了,尤其是这个蹄筋,谁吃了谁知道。”
牛肉夹饼大概比沈小甜的手掌略大一圈儿,外面是金色的,密密地撒了一层芝麻,能看见揉制面团时候产生的纹理,酥到咬一口都怕会掉渣儿。
沈小甜双手捧着一个夹饼,听着陆辛的话,一口咬了上去。
肉饼里面包着是肉香四溢的软糯口感,但是还能吃到肉的纤维,满足感从口腔能一直延伸到人的后脑勺和脚指甲。
是那种会让人忍不住用鼻子发出声音的满足。
当然沈小甜并没有,她只是眯着眼睛,一边咀嚼一边享受。
“特别酥烂。”她给了很正常的四个字评价。
陆辛却仿佛不满足,咽下嘴里的评价,他说:
“那你知道它是怎么这么酥烂的么?”
嗯?
课代表居然主动提问了?
沈小甜说:“这个蹄筋的部分,主要成分是胶原蛋白质,焖煮牛肉就是对蛋白质的热处理,热处理的过程中,蛋白质的性质发生改变。
“我们之前说过,在面团里,蛋白质是网和膜,在肉里面也是一样的,它们贮藏水分和胶质,加热很长时间之后,像这些蹄筋部分的胶原蛋白质彻底发生变化,蹄筋的组织就会开始‘降解’成为明胶,明胶是一种大分子的亲水胶体,会吸收丰富的汤汁,让我们有了这种酥烂的感觉。”
沈小甜完,又大大地一口咬在了牛肉夹饼上。
肉香味儿伴随着明胶和丰富的汁水在舌尖与味蕾纠缠,同样是酱卤出来的牛肉,老马家做的牛肉就和荆家卤肉馆做的牛肉有着不同的风味。
她又反过来问陆辛:
“荆家卤肉你吃过么?他们家的肉颜色比这个浅,味道也和它不一样,据说你吃一次就知道别人的菜是怎么做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荆家的肉和这家的肉哪里不一样?”
嗯,这个应该叫分析简答题,属于中考的题目类型。
陆辛:“首先是香料方子不一样……”
杨奶奶正好路过,她头发已经花白了,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紧紧地在头上盘了起来,陆辛对她笑了一下,接着说:
“其次吧,奶奶这边做的牛肉的调味儿是靠着他们家自己做的酱,里面放了炒的糖色,颜色就会更重一点儿。”
“小陆啊,来奶奶这儿吃肉了?”
老太太说话的声音很响亮,拍了拍陆辛的肩膀,就笑呵呵地走了。
\"杨奶奶的……”陆辛对着沈小甜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以前都是杨奶奶一边烙饼一边卖夹饼的,现在只能马爷爷自己卖,杨奶奶负责烙饼,盛稀饭。\"
明知道老太太听不见,所以是吃出来了卤牛肉的香料配方也要帮别人保守秘密吧?
嘿嘿,大好人。
沈小甜微微得意地笑了一下,把第一个牛肉夹饼吃完了,开始向第二个进攻。
陆辛的速度可比他快,手里拿着最后那点儿夹饼,他转头跟暂时空下来的马爷爷说:
“爷爷,您什么时候去北京了,可得把地址给我,到时候我带您去吃涮肉去。”
“不去了。”马爷爷把刀放在案板上,勉强地提了一下唇角,“他们都忙,我和你奶奶商量了,等外面那路挖开了,我们就不干了,就在这儿养老就成了。他们要是心里还有两个老的,就逢个年节回来看看……”
话说一半,马爷爷被他老伴儿打断了。
杨奶奶用两只手比划着:“我再烙十个饼预备着?”
马爷爷点点头:“行啊,十个烙饼。”
醒好的面饼被揉成了形状放在了烙饼的铛子上,马爷爷一双眼睛斜着盯着看完,才回过头来继续跟陆辛说话:
“反正啊,外面的路开始修,我们就不干了,就在这儿养老了。”
真是……用手指头都能想出来的缘由,两个孩子被老夫妇供养去了大城市,组建了自己的家庭,等到老人老了,飞不动了,想要退休了,才惊觉心心念念以为的“归巢”其实是“别人的家”。
陆辛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马爷爷叹了一声,又给新来的客人做了五个牛肉夹饼。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
“小陆,你认不认识电视台的人呐?”说完,他自己就先否了,“我这记性啊,小陆你是外地来的,一年就在这儿过个暑假,哪能认识。”
摇摇头,他继续忙活儿去了。
陆辛问:“马爷爷,您找电视台的看什么?”
“我们这不是要退休了嘛,就想整个小片子自己看,去年评那个什么‘沽市十大小吃’,我们家没评上,没评上就算了,我就想着找人录个片儿我们自己看,做了几十年了,以后不做了,万一再想呢?”
客人渐渐多了,马爷爷顾不上跟陆辛说话了。
男人坐在沈小甜对面,略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牛肉夹饼,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沉:
“忙了一辈子,供了两个孩子,最后孩子指望不上,摊子也开不下去了,人也老了……就剩下了点儿手艺。”
摇摇头,陆辛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能帮上忙。”喝了一口小米稀饭,沈小甜擦了擦嘴角,开口说道。
“啊?”陆辛抬起头。
沈小甜的脸上露出了个笑容,是被他难得的呆给逗笑了:
“我是说,我会拍视频,我还能让不少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