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此回悠然更胜从前,含着隐隐笑意,“我在圣宫时有动作,但手下人总有出纰漏之时,那妖人手下护法查起案来,又动作迅速。
“如今你身手敏捷,最适合在行事之后抹除痕迹,叫他们查不着由头。这可是重要至极之任,今日我便交给你,你可千万莫要叫我失望。
“这小院毕竟还是耳目众多,你的身份又过于特殊,只好委屈你易容后隐在寻常童子间,以后各项事宜,自然有人相告。”
被国师倚重信任的停云,自然是不觉委屈。他配合假死,冷眼在人群中看着清渚加急赶回,满目血丝的模样,心道是:兄长,你可莫怪我如今瞒你,我这也是救你。
他的易容术法不算特别高妙,可本来一个普通童子也不会有人仔细瞧,就算仔细瞧了,他常年不出小院,除了自己的哥哥,如今哪有甚么人识得他。
停云今日得到的指令,是从速除去苍禅殿小厨房内几个笼屉上浸染的毒药,特别嘱咐了他定要小心不被藏昙发觉。
可他成功行事几年,从未被人发觉过。他知晓藏昙手段非凡,那也不可能在轻功上胜得过他。
可停云怎么也未曾想到,这竟是真失了手,刚潜入小厨房,便被藏昙发觉。
他不是毫不忌惮藏昙的审讯手段。
但他有假死之法,那时能骗过清渚,如今还剩一个药丸,也能骗过藏昙,只要逃过一死,老国师定有法子救他。
他也不是不记得,国师一脉有织梦的手段。可他觉着老国师与藏昙离心,或许不会将此种手段传于他。
即使老国师迫于甚么,不得不传了他,可织梦的手段也不能叫他吐露真言。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藏昙会的,比他所见过国师施展的织梦,还要恐怖。
藏昙将他捆在地上,后也点了一支香气奇异的香,取了一只声音清脆的瓷瓶。
他失去意识前,只听见一声声清脆的敲击声在大殿内回荡,一圈圈余音仿佛直钻入脑。
藏昙低声开口,沉沉醇厚的声音引导他自己织梦,织了一个,他此生最春风得意的一日的梦。
他在梦中,帮助老国师将藏昙拉下国师之位,剪除了他所有的羽翼,清渚护法之位被废,靠他的情面,才留住一条命。
他终于能撕去易容,告诉所有人,他究竟是谁,字字句句地告诉他救下来的兄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藏昙冷颜听着他断断续续、闭眼低喃出在梦中对清渚说的话,手指轻敲着地面,盯着一侧瓶中被精心养护的那束红花龙胆。
停云低喃罢了他想对清渚说的话,便陷入沉睡之中。
一柄极薄的弯刀从他的腿开始轻刮,衣衫割裂后,片片皮肉掉落。
地上很快积了一泊鲜红,藏昙垂眸,手中动作慢条斯理,甚至唇边噙了一抹浅淡笑意。
直至剜到膝盖,见了白骨,他这才将刀倒回去挑断脚筋。
藏昙一抬头,正对上那捧红花龙胆,唇边笑意突落,脸色阴沉几分,站起身来,取了一块白巾,狠狠抹去了弯刀上的红迹。
“滚进来。”
立时,便有几道身影落于殿内。
“叫清渚滚过来,将他这个争气的弟弟带走。可务必叫他看好了,别叫这混帐醒来作弄。”
停云说他是得了老国师青眼?藏昙只觉可笑。
是哪一个狗东西故作玄虚?听停云所言,竟还盗学了织梦催眠之法,虽说那人展示的只是皮毛之道,远不及审讯手段的核心,却足够糊弄人了。
看来,老国师掌权期间,圣宫藏污纳垢不少。他只革除了明面上几条反骨和反对他行事作风之人,这暗地里藏了多少波澜,如今瞧来,当真是有意思。
清渚听暗卫们传,道是国师大人正在审讯他弟弟,差他去领回弟弟,心中又惊又惧。
他很快赶到藏昙殿中,藏昙已经不见踪影,只余下浓浓血/腥气,和鲜红中躺着的停云。
清渚第一眼本觉着此童子眼生,这殿内又似乎再没了旁人,于是便走到近前,细细端详起他的脸,看出端倪后,心口一紧,手指颤抖地摸向地上人的脸侧,撕下一块面具来。
清渚眼眶刺痛,看着那泊鲜红中隐隐露出的白骨,咬牙脱下一件外衣,将停云裹着带回他护法堂中住处。
他那里有上好伤药,却不能解决这样严重的创口。不知停云究竟做过什么,但国师留了他一条命,清渚也只好斗胆传唤了圣医堂的医者来治伤。
他跟了藏昙这些年,知晓他其实手段毒辣,甚至颇有些以此为乐的意味。
若是他真想要停云的命,被削去的,恐怕不只是腿上的皮肉了,也不会就这么叫他昏睡着动手。
如今看来,藏昙只是想废了停云的腿。
清渚仰头靠在房门外,想起来方才停云在医者处理伤口时醒转,睁眼瞧见自己,眼中血丝乍现,立即别过头去的模样。
他抬起沾了停云之血的手,挡住照到脸上的阳光,狠狠闭上眼。
“你别有二心。”湛荷冷冷的声音在他右侧响起。
清渚下意识睁开了眼睛,却未将手放下,只是苦笑,“湛荷护法多虑了。虽不知罪弟究竟做了怎样的事情,但能惹得国师亲自动手,想必本该至死。今国师留他一命,或许是赏了我脸,我怎么敢?”
湛荷仍是那副面无表情,声色不动的模样。
“假死换身份,练得一身好轻功,这么些年来一直隐藏圣宫中,为宵小之辈卖命。他如今恐怕不愿同你兄友弟恭,你好自为之。爱弟心切,也莫叫他再逃出来作死。”
她抬手抛来一物便转身要离去,清渚抬手接住,低头一看,却是条白帕子,此时恰好被他手中半干的血染红一角。
“不必还了。”
他攥紧白帕子,正欲道谢,却听得屋内一声怒吼“滚”,又跟了无数清脆的器具砸落声。
清渚立即转身窜入房内,消化毕方才湛荷告诉他的消息,看着此时他那发现自己双腿被废的弟弟崩溃发疯,一时凝噎。
湛荷也顿住了脚步,她抬头看向从檐角后缓缓浮出的厚重云层。
“一身作劲,也从未想过父母的死有异,当真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