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几天前帮忙申请的海豚数据终于有了眉目,乔之陆续收到他发来的数据表。
仔细一看,她被这些记录惊了一惊。
馆中大多数海豚的情况比她想象中更差,但海豚表演仍在陆续开展着。乔之深知自己贸然提出取消演出的建议只会遭到拒绝,因此只委婉地通过小徐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江临市海洋馆尚属国内条件一流的单位,而且配备专门的野生动物保育中心和研究人员,与不少科研单位都有密切合作,江临大学海洋学院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这样的场馆都无法避免海豚的心理问题,只能说人工圈养本身就存在很大的问题。乔之不敢想其他小型海洋馆的动物生存情况。
或许从江临市海洋馆这样的领头单位带头做起,国内动物表演的情况才会有所改善。
乔之不是一个社会活动家,也不擅长做沟通谈判的工作。在国外读博期间,她的室友Kylie经常参加社会性的环保活动,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精力充沛,冲锋陷阵毫不退缩,而她连走上街头都要做足心理准备。
不过即便如此,这一次她还是打算做一些什么。
乔之查阅了很多资料,收集了国内外有关动物表演的伦理研究和新闻报道。等腿脚好一些,她准备亲自去和海洋馆的负责人沟通一番。
而科普方面,她一和温言提起这件事,对方当即就站在了她这一边,行动力十足地策划了一个科普动物表演危害的视频。
她们花了两天的时间完成了录制,视频发布的那天乔之的脚勉强能下地走路。
乔之的继父姜永望罕见地打来电话,他告诉她,乔希的病情恶化了,每天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尽管话里头没明说,但乔之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希望她能来医院看看乔希。
乔之自从脚受伤后只打过几次电话,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去看望母亲。
她们之间的感情虽然并不深厚,但乔希已经是她真正意义上最后一个在世的亲人。即便心中有许多隔阂,她还是没有推辞。而且她心里隐隐有预感,或许这是最后几次见面。
乔希上周就转入了单人病房重点看护,似乎所有的一切在预示着病情的不好走向。
继父在电话里和乔之说过新病房的位置,在住院部的十五楼。
这一层比之前的楼层要更加安静,连呼吸声都变得万分慎重。
乔之穿过长长的走廊,路过一间又一间写满苍白的病房,伴着医疗机械的“滴滴”声走到最后,她的脚步不由得放轻许多。
这时乔希正好醒着。
乔之走进病房时,看见她正扯着姜永望的袖子说着什么。男人俯身凑近她,侧着耳朵想要听清。
画面亲昵感人,像极了真正的家人。
每当这种时候,乔之都会有强烈的局外人之感——她们俩都不曾真正在彼此的生活中。“母亲”对她来说大多时候只是字典中收录的一个常用词汇。
她站在房门口没出声打扰。
过了一会儿,姜永望从床头柜里翻出一瓶可乐,打开倒了一点勺子中。乔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见他将勺子递入了乔希口中。
给一个胃癌晚期患者喂高甜度碳酸饮料,这无异于谋杀。
乔之厉声道:“你在干什么?”
不远处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乔之快步上前,指着可乐瓶质问:“你怎么能给她喝这种东西呢?”
乔之和姜永望其实不太熟,毕竟她连亲生母亲都很少往来,更别提继父。之前偶尔几次接触,她都尽可能保持了对长辈的客气礼貌,但这会儿她的语气里已经全无体面。
姜永望支吾着不知作何解释,躺在病床上的乔希先开口了。
她揪了揪乔之的衣角,气若游丝,却还在为男人开脱:“别怪你姜叔。”
乔之感到一口气堵在胸口,压得她说不出话。母亲似乎总是这样,永远和别人站在一起,她永远属于另一个人、另一个家庭。
乔之深感嘲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乔希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小心翼翼道:“是我忍不住想尝尝味道,只舔了一口。”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任性?”乔之明知自己不该在这种情况下还和她怄气,但说出口的话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带刺,“你以为这是在宠你吗?”
“我……”乔希噎住说不出话。
一边的姜永望开始道歉:“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妈妈。”
乔希见乔之的脸色不好,拍拍姜永望的手臂,让他出门回避。
等人走远了,她还抓着乔之的衣角不放,劝道:“乔乔,你不该这么对你姜叔说话的。他这段时间在医院为我前前后后奔波,已经很辛苦了……”
话里话外,让乔之听着,仿佛做错的人是她。
她被无尽的失望和委屈吞没,情绪却逐渐冷静下来,换上了生疏的称谓:“您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你们亲近吗?”
她没再看乔希。她转过头,看见床头柜上摆着刚刚开封的可乐瓶。
银色拉环附近残留着一点棕色的液体,气泡在一个个湮灭。空气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汽水的甜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混作一团,像是一片死寂中挣脱而出的一小瓣鲜花,但摇摇欲坠。
乔之的脑海中闪回无数片段,想起了那些她曾有所期待和渴望的时光。
“因为我害怕,害怕耳濡目染之下,我也会变得和您一样。”她的语气已经变得平静,“您可以为了一个男人,丢掉自己的喜好、事业和自由的人生,甘愿沉沦在他给你的看似甜蜜的陷阱里。”
“我不想成为第二个你。”
这句话,乔之早就想告诉母亲,或者说她早已确信了她们母女形同陌路的理由。
乔之很小的时候听说过母亲的事迹,传闻中乔希是他们那一片最受欢迎的女生。
明明都是外婆一手带大的,但和自小沉静内敛的乔之不同,年轻时的乔希漂亮开朗,颇有主见,有时的胆大妄为让她比一般人要更可爱生动。高中毕业后她就跟着几个朋友四处闯荡,走过天南海北许多地方。
乔之在外婆家的旧相册翻到过母亲年轻时四海游历的照片,那时她总是穿着最时髦的衣服,神采奕奕,仿佛全天下的光辉都聚拢在她一人身上——乔之从未看见过她这般明媚肆意的模样,因为少女乔希的光彩终结在一个生命的意外到来。
那个年代的未婚先孕必定会引来流言蜚语。乔之深知自己并不是诞生在期待之中,而是一个爱情骗局的遗留,所以乔希后来嫁给姜永望时没有带走她。
她从记事起,就觉得母亲的形象和不多往来的远房亲戚几乎没什么差别。乔之上中学后,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来就住在离外婆家不远的另一个小区。
她们偶尔见面,乔希依旧和年轻时一样爱笑,但她已经不再是太阳,而是借光的月亮。
乔之将乔希的手掰开,放回病床。
“您已经彻底属于另一个人了,可我不想成为菟丝花。”
乔希怔住了。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所以乔之读不懂她的神色。
“乔乔……”乔希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似乎并不怪女儿的冷淡绝情。她轻声道,“我只是害怕马上就要忘记可乐的味道了……”
乔之垂眸,酸涩的感觉直冲入心脏处,随后便灌满了全身上下每处血液。
她以为她说出来后,就能极力说服自己不是多么渴望亲缘的人,却没想到只听乔希的一句话,她就难过得要哭出来。
或许对乔希来说,实现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要比在病床上多留几时几分要更幸福。
“对不起。”乔之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将上次答应乔希要带来的粉色毛线帽放在床头,想要逃离这个写明悲剧结尾的地方。
乔希没有强留,许是她说了太多话,已经没有力气。
她合上眼,只提了个小小的请求:“走之前帮我开一下听书软件吧,希望我还能听完这本书……”
乔之依言打开手机,点开那本已经播放过半的书,朗读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我们离开人世时,爱是唯一能带走的东西,它使生命的结束变得轻松。”
——是《小妇人》。
小说里,Jo最喜欢的妹妹Beth将要死去;而小说外,乔之唯一的亲人也在走向生命终点。
乔之咬了咬唇,又拿起了那顶毛线帽。
乔希一定要她买粉红色,大概是因为淡粉色生气勃勃,某种程度上能衬得人更健康红润。弥留之际,好像谁都对这样的假象坚信不疑。
乔之放轻了声音,开口道:“天气转凉了,我给你戴个帽子吧。是你一直想要的粉红色。”
乔希没再睁眼,只轻轻点了点头。
乔之为她戴上帽子,她自欺欺人地想,粉色果真能让人看起来脸色红润。
她睁圆了眼睛,忍住眼泪道:“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