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牡丹城,他们去的地方是佩城。
听说佩城是一座火热的城。
即使是冬雪,在这里还未落到地上就会在空中融化。
这里有世人能想象到的所有兵器和永不熄灭的炉火。
街道两旁敲打兵器碰撞出的乒乓声仿佛构成了某种永不断绝的乐章,以至于晚上的寂静冷清格外令人不适。
青蛇在路上醒来一次,它问赵刀刀,“要去佩城了?”
赵刀刀看着周围毫无反应的唐雪和周向晚,默默点了点头。
它还是一幅倦怠的样子,慢悠悠地吐着信子,“希望那里如你所愿。”
天热起来,青蛇的冰冷反而使人舒适,赵刀刀确定这个角度唐雪他们看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戳了戳青蛇,用口型道,“我对那里能有什么愿望。”
青蛇不肯再说,赵小刀冷哼道,“装神弄鬼。”
青蛇又睡过去了。
赵刀刀想起青蛇说过牡丹城是一座虚假的城,她隐约觉得,如果是在说白梦江,那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
小蛇似乎对这些城都有些了解,它的语气笃定,不像是碰巧猜对的,可如她所愿?
她从没到过这里,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期待。
不过……说起期待,赵刀刀暗想,非要说的话或许也是有的,只是无关佩城。
如果能好好打一架就好了。
在太白山庄练刀的时候她总想起那个怪人,想起他凌厉的拳风在耳边撕裂空气,那感觉惊险又刺激,她清楚自己不是怪人的对手,最后是靠运气才逃出来,但这段时间应该有所精进,至少能多接三招吧。
天下第一果然是很难当的,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赵刀刀轻叹。
到佩城那天是下午。
天是火红的,街道也是火红的。
事实证明,太过招摇的马车对三个少年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行驶在城与城之间的无名道路上,舒适是要付出代价的。
拦路人一拨又一拨,马车不得不走走停停,速度慢了太多。
车夫也苦不堪言,他本以为自己接了好差事,这一路却比他之前的赶车生涯更跌宕起伏。
或许这就是唐家大小姐的排面。
唐家大小姐的命当真值钱,当然,这也是出门不带侍从的坏处之一——被人当成软柿子了。
但唐雪不以为意,甚至觉得有趣。
毕竟苦力还有赵刀刀和周向晚。
好在这些杀手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大多是听到消息过来碰碰运气,中途见势不妙就会四散而逃,没人受伤。
但是苍蝇一直在耳边飞来飞去,还是会让人感到厌烦。
赵刀刀眉宇间有些烦躁,这些杀手没有造成什么实际伤害,撩了就跑,但就是这种没事儿就过来招惹一下的举动,叫人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发。
即使她只是附带,那些人多是冲着唐雪来。
最后唐雪还是听从了意见,三人换上了普通马车,换完车后半段路终于安生了,到佩城时也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周向晚从进入佩城开始就在躲着什么,他随身的扇子到了这里再没拿出来过。
甚至进出客栈都要鬼鬼祟祟地后门绕进去。
唐雪和赵刀刀出去吃饭他也没出来,即使那是佩城最好的酒楼。
这不是他的作风。
尤其是她们吃完饭那会儿。唐雪在回客栈的路上遇到了一队人,不是唐家的,他们借了僻静巷子说了几句,赵刀刀站在巷口,没有刻意去听,声音自己传过来,大概又是住宿环境又可以改善之类的话。
她百无聊赖地数着时间,看着街道的人来人往,忽然瞥到了周向晚的身影。
准确的说,是看到了他的衣角——他被挡在一棵树后。
他露头出来,一抬眼就看到赵刀刀直直盯着自己的方向,连忙摆手示意她别看这边,正好巷子里的人出来了,赵刀刀转身去找唐雪,再回头周向晚就不在那里了。
果然跑了。
唐雪说,佩城以铸剑闻名,但什么兵器都能做,之所以能将兵器生意做的这么大,是因为佩城的郊外有一大片矿脉。唐家除了自己的铁矿,每年也会从佩城买不少。
矿脉在佩城陆家手中,佩城最大的剑炉也在陆家,唐雪有些高兴,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想见见这里的剑炉了。
唐家善暗器,可天下武器本就有相通之处,有很多单子也会交给陆家做,两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合作的年头已经过十,作为武洲最大的武器商,陆家有佩城最好的铸剑师,最大的剑炉,也有佩城传承最久的铸剑术。
刚才她碰到的人就是陆家的,等她和这里的唐家弟子打过招呼,说明情况,他们就能过去看看。
头一回见唐雪这样激动,赵刀刀也为她感到开心。
所以回去就找了周向晚。
她敲了门。
周向晚的声音像是从被子里传出来一样,闷闷的。
她推门进去。
饭菜吃了一些,已经凉了,还没来得及撤下。
周向晚站在窗边,窗户开了道缝,他透过缝往外看着什么。
赵刀刀的屋子与他在同一排,她忽然意识到,从这里往外看,可以看到那个小巷。
她把刀放在自己房间才过来的,此刻忽然觉得手有些空。
她双手在胸前交叉抱臂,斜靠着桌边,问,“你认识他们?”
周向晚关上了窗,屋子里暗下来,只有一盏烛台静静燃烧。
“嗯。”
“仇家?”
周向晚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逃?”
周向晚转身走道桌边坐下,他拿出自己的扇子,仔细地展开,长长叹息一声。“这个说来话长……”
赵刀刀问,“你要躲起来吗?”
周向晚茫然道,“为什么?”他有些跟不上赵刀刀的节奏。
赵刀刀道,“如果你不想躲,那这些都没有意义,只要你在这里,总会被他们找到。”
周向晚轻叹一口气,沉默半晌,他的手轻轻抚过一节一节的扇骨,目光专注而温柔,像在看自己的爱人,“我知道,我只是还不想面对他们。”
赵刀刀看到烛火的影子在他眼中跳跃,天越是暗,那孤零零的烛台越是明亮。
按之前的习惯,她根本不会在意周围人的想法,可此刻,她也放轻了声音问,“为什么?”
“我走的时候,我说我出去找一个人。”
赵刀刀道,“你没有找到?”
周向晚又将扇子一叠一叠地折好,他看向赵刀刀,眼中有些奇异的光彩,“或许也不是没有找到。”
赵刀刀道,“那为什么?”
周向晚道,“和我想象中有些不同。”他说,“我离开武洲两年,一开始,我以为只要找到那个人我就能找到答案。”
“所以你没有找到答案。”
周向晚没有否认。
赵刀刀也沉默地看着他,她眨了眨眼,不打算深究,问,“那你什么时候才会想面对他们?”
“或许明天,或许后天。”
赵刀刀轻笑一声,道,“或许他们明天就会找到你,因为你和唐雪在一起。”
周向晚握着自己的扇子,淡淡的笑了,“你说的对。”
赵刀刀看着他的眼睛,“那你呢?”
“什么?”
“你躲着是怕陆家的人会认出你,你是谁?”
周向晚哑然,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早料到会有这一刻,但这时候来的比他以为的慢了很久,他都快忘了这回事,他说,“我母亲姓周。”
赵刀刀反应了一下,“所以你在外随母姓……你其实是陆少爷?”
周向晚半敛着眉目,“你这么说也没错……”他不敢直视赵刀刀,避开视线,“我不是有意要骗你。”
他的一双眼睛依旧清澈,赵刀刀却没想到他跟了一路,这会儿居然还会为这种事紧张,她笑了笑,“没事。”
周向晚道,“你不怪我吗?”
赵刀刀道,“没什么好怪,你也没骗什么,你只是不肯多说。每个人都不会多说,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不怪你。”
周向晚笑了声,道,“谢谢。其实……我虽然还没有找到一开始想找的答案,但是却找到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
“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这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活法儿,而且也可以活得很好。”
赵刀刀摸了摸鼻子,道,“你也不错,你的扇子很好看。”
周向晚低笑两声,看向手里的扇子,“我也很喜欢这把扇子。”灯下看美人,美人更美,周向晚却觉得他的扇子也是如此,他说,“其实这是我做的。”
赵刀刀有些惊讶,“很厉害。”
周向晚颇有些与有荣焉,他慢慢道,“扇面轻薄如纸,扇边锋利如刀,扇骨轻如鸿毛。”
赵刀刀再次感慨,“很厉害。”
周向晚的神色却瞬间落寞了些,道,“但是刀剑不该如此,我父亲说,刀剑要厚重,要坚硬。”
赵刀刀道,“他说的也没错。”
周向晚道,“武洲曾出过一位惊才绝艳的铸剑师,他不是铸剑世家,但却能造出绝世好剑。只是后来他没了消息。”
赵刀刀思索片刻,“所以你出去找的人是他?”
“嗯。”
“为了拜师?”
周向晚苦笑道,“我也想,不过他只为一个人铸剑,连残品都要花废很大功夫才能找到,我就是想看看他。”
“为什么?”
“因为他不喜欢铸剑,嗯……应该说不那么喜欢。”
连不喜欢的事都能做到极致,赵刀刀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她称赞道,“他很厉害。”
“对。”
她问,“所以你很想见他?”
“嗯。”
赵刀刀有些好奇这个故事的结局了,她问,“后来呢?你为什么不找了,又回到武洲?”
周向晚又用有些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他问道,“你知道你身上的剑缰吗?”
赵刀刀看向腰间,“这是……”晚镇老板娘给她的。
周向晚道,“那是他的,他妻子用过的,这剑缰是他们之间的信物,只有一种情况会出现在别人身上。”
赵刀刀想起老板娘将信交给她的样子,“……他死了。”
“是。”
“所以你在水城是看到这个才决定跟着我?”
“嗯,我看到你身上的剑疆就知道自己不必再找了,不过跟着你或许还能见到他的剑,我想要见见他真正的作品,我想看看那是怎么样的一把剑。”
赵刀刀想起了太白山庄断在阵中的傲雪剑,“那把剑很特别?”
周向晚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许并不特别,所以他的剑才能消失在世间无法追寻。”
赵刀刀无奈道,“好吧。”
她也有几分好奇了。
不过总算知道了周向晚跟着她的原因和他躲起来的原因,这趟有些收获。
离开前她不忘来意,叮嘱道,“明天下来一起吃饭吧。”
周向晚拿着扇子站在烛火边,“好。”
佩城的夜晚这样安静,却令人迷茫不知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