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刀做了一个梦。
事实上他做了不止一个梦,但梦境之间似乎有所联系,断断续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或许因为他只是一把刀,总是醒了又忘,无法将梦记得清楚,每每想和赵刀刀说起的时候,早就没了印象,只剩下一点久远的模糊的记忆。
他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故事的开头,有人扔了两个铜板。
铜板滑过碗壁,咕噜噜地落在碗底。
说来好笑。赵小刀一开始觉得荒唐极了,一把刀也能做梦?
可是到这里之后,自从见到那条蛇,他就开始嗜睡,像是要把原来欠下的觉都补回来一般,控制不住的困倦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难以抵抗就被拽入沉眠。
他本不喜这种沉沦失控的感觉,可做刀做久了,在无聊漆黑的世界中,做梦这件事显得格外稀奇好玩,加上梦里的他有手有脚,还真有几分令人有些流连。
对一把刀来说,梦比现实有趣精彩多了,赵小刀一度沉迷其中,但现实还有赵刀刀在等着,他最后总会醒来。
那只捡来的青蛇曾说他不是一把刀,说他有名字,还问他,想不想变成人。
赵小刀原先是不信的。
但他越来越嗜睡,梦里的景色太真,以至于他渐渐分不清、记不得自己是一把刀,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一个人。
就连梦醒之后的撕裂一样的疼痛,也好像成了证明他并非是一把刀的证据。
所以哪怕他痛苦不已,心中却暗自生出一道小小的火苗不断雀跃,隐隐期待着什么。
刚开始蛇不见那会儿他心中不安,只是青蛇叮嘱过这事谁也不能告诉,说了他就变不成人了,甚至赵刀刀也可能有性命之危,他便将信将疑,没把这事告诉赵刀刀。
万一他最后变不成人呢?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那样未免太难过了。
青蛇消失后很久赵小刀才发现自己对气味的知觉也随着消失了,他心中不安,本来就无法接触的世界变得更加遥远疏离,他怕自己有一天彻底成了一把普通的刀,再不能与她分享心事。
赵小刀深知赵刀刀对自己的重要,这世上陪他最久的是赵刀刀,能听到他说话的也是赵刀刀,如果他只是一把普通黑刀,赵刀刀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超越他,他没有任何办法留住她。
但随着梦中的故事越来越清晰,那一线机会仿佛真有可能落在他身上,他的不安减轻了。
他会痛,会伤心,也会快乐,在梦里他什么都能做,现实的寂寞本来难以忍受,却因为梦里的一点希望,显得可爱起来。
他记得那条蛇说过:“你想要当人,自然得舍弃刀身了,你在刀里面能做什么?闻味道和说话么?那等这两样都没有,说不定你就快变成人了。”
赵小刀隐隐有一个感觉,青蛇说的没错,失去所有之后,他才有机会能变成人。
如果真的可以变成人,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亲眼看看那个叫赵刀刀的姑娘到底长什么模样。
他的世界光亮太少,看人隔着一层雾气,更多时候是在一片漆黑中靠着声音和气味辨别一切,他能做的也太少,唯一能表达情绪的动作是控制着黑刀颤上两颤。
在剑冢的地狱般的日子里,每次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他都惊喜万分,但无论如何呼唤都从来没有人听到——
直到赵刀刀出现。
虽然这世界大多时候还是一片漆黑,但是多了一道声音,一个人,就像多了一道光。
赵刀刀和他说话,谈论心事,仿佛真的将他当作了一个朋友。
她还给他起了名字。一个相当随便的名字。
赵小刀本来不喜欢这个名字,但他接受了赵刀刀的一切,也接受了她赋予的新生。从这个名字里他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联系,按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来说,名字在他和赵刀刀之间架起了一道比血脉更深的关系,他们没有亲人,却是彼此的亲人。
在山上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赵小刀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能靠着赵刀刀的行为猜测,她醒了就是白天,她睡了就是黑夜,无论白天黑夜,他都一直守着。
他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从前,只有一堆剑谱刀法还留在记忆里,便当成故事都说给赵刀刀听,很多东西赵刀刀听完就忘,然后又讲些自己的事,再撺掇他继续说些什么。
他有什么可说呢?赵小刀不知道。
他讲的那么无聊,赵刀刀却一如既往地捧场,每句话都认真回应,即使是第二次讲出的剑法她也毫不吝惜地称赞,仿佛他讲的都是世上最顶尖的功法。
他们一起练刀,一起生活,赵刀刀总说:“赵小刀,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他不想扫她的兴,从未反驳,但在他心中他们分明已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伙伴,朋友二字,远远不够。
有时候赵小刀真希望自己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能陪在她身边的真实的人。
昨夜方英住所,外面下着雨。
赵刀刀进入房中,忽然发问:“赵小刀,你最近一直在睡觉吗?”
她其实有许多困惑不解。从前她只把他当作黑刀,时至今日,不知怎么地却忽然觉得他会哭会笑,会困倦,甚至觉得赵小刀是不是……也会生病?
因为病了,所以总是昏睡,因为病了,所以总是寂寞。
赵小刀醒着时努力说了很多话,但他越是说,他睡过去的那些时间越显苍白。赵刀刀高兴于她与赵小刀这样亲密,却对这样若即若离的相处感到不安。
人生病了可以吃药,刀生病了怎么办呢?
赵小刀不知怎么说。
他在黑刀之中,随着赵刀刀一路走来,分裂之感愈演愈烈,有时他也会想,是不是自己在黑刀里时日无多,马上就要变成人了?又怕只是虚惊一场。
“最近是睡得太多了。”赵小刀放缓了声音,道:“刀刀,如果有一天,我不会说话了,你不要担心。”
“你怎么会不能说话呢?”赵刀刀急色上脸,关切道:“你病了吗?”不知怎的心中一揪,难过起来。
赵小刀连忙安慰:“没事,没事,刀刀,你只记住,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如果我不能说话了,也不要担心,我只是睡了,还是一直在的。”
“可是你不能说话了,我怎么知道呢?”
赵小刀沉默片刻,认真道:“那你等等我吧,刀刀,我不会一直不说话的。你等一等,我就醒了,就能跟你说话了。”
“多久呢?”赵刀刀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这股不安来自何处,明明人会跑,刀又不会。
赵小刀心想:若是自己真能变成人,虽不知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但一年的时间总该够用了。便道:“如果我真的昏睡,最多一年,一年之内我一定醒来。”
赵刀刀听着窗外细雨,有些怔愣。赵小刀说自己有可能一睡难醒,应该是他感知到了什么,或许就像人要休息一样,刀也需要休息。
她想着想着忽然弯起嘴角,飘飘然心道:赵小刀这样特殊,她的黑刀会不会也渐渐变样呢?会更重吗?还是更漂亮?那可是真是有趣极了。
只是她从没想过黑刀一年不能说话的情形,此刻想来,忽然觉得日子一定会无聊几分。
转念又想,他们相伴如此之久,只要黑刀还在,等上一年又有什么?
“好吧,等你就等你,但你可不要一直贪睡。”
“我答应你。”
忽然想到什么,赵刀刀问:”小刀,你睡着也会做梦吗?”
“……嗯。”
“诶?你梦里有什么,刀吗?”
赵小刀无奈笑道,“没有,不过……我梦里有新年。街上灯笼红火,人多,很热闹,你在青山那么久,还没看过放花吧。”
师门里过年是没什么特别,赵刀刀想象了赵小刀说的景象,放花的热闹街景,应该就像柳城桥头一样好看吧。
她心中一动,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道:“我们今年一起过年吧,我也可以放些花灯玩,听唐雪说唐家堡的烟花又大又漂亮,到时候我们也去看看。”
“好。”
赵刀刀叮嘱道,“那你过年的时候一定得醒着,可不能睡过去了。”
赵小刀心想,如果他真的可以变成人,有一件事永远也不会变——不管高矮胖瘦,他都只是赵小刀。
他郑重答道,“好。”
听到顾倾城脚步声,赵刀刀止了声。
等顾倾城进来躺下,慢慢呼吸平稳,赵刀刀才放下刀,伴着雨声安然入眠。
梦中。
又是张灯结彩,年关时候。
赵小刀记得这个人。
他姓赵名逐字竹念。梦里的自己就叫做赵逐。
又是一样的开始。叮咚脆响,两个铜板落入一个缺口的瓷碗。
灰色的布衣沾了土,封着补丁。赵逐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少女,她缩成一团坐在地上,头枕着膝,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
那小姑娘抬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
赵逐转身离去,走了几步,无奈摇头笑笑。或许是难得下山来采购年货,他心情还不错,走到不远的糖葫芦架上,挑了一个拿着,转身看向身后,没人,再仔细看,树干后露出一点衣角。笑了笑,走过去递给她,道:“拿好了,别再跟着我了。”想了想又道:“吉祥如意,新年快乐啊。”
那小姑娘握着糖葫芦,看着他,没有说话。
又走几步,赵逐停下道:“喂,别跟着我了。”
“嗯。”
“你再这样我要把送你的糖葫芦拿回来了。”
“嗯。”
赵逐走到巷尾,颇为无奈:“好吧,为什么要跟着我?”
小姑娘拿着糖葫芦,手被冻得通红,指节却用力到发白,沉默片刻道:“你是个好人。”
赵逐笑道:“喂,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是好人吗,别再跟着我啦,你再跟着我,等我师父看见,要把你做成药人了!”
他心中给师父道歉一声,没想到自己下山一趟还要亵渎师门,真是罪过罪过。
结果走了两步身后尾巴还在。
赵逐扶额道:“你知道药人是什么吗,就是会把你做成你手里的糖葫芦哦。”
小姑娘抓着糖葫芦,一动不动。
“欸?我忽然发现,你的眼睛……”他本以为是灯笼的红色映在眼中,此刻周围并无喜庆物件,才发现这小姑娘眼睛棕中泛红,看着稀奇。道:“说不定我师父还真能看上你。”
姑娘眨了眨眼,似是做了很大决定,深吸一口气问:“你可以带我走吗?”
赵逐想到她先前要饭情形,或许是被人拐卖沦落至此,想要回家却求助无门。他做事一向随心所欲,见她形状凄惨,生出一丝不忍。
他与她有缘,既然救人便救到底,送她一程又有何妨,这大过年的也算讨了彩头,功德一件。
赵逐道:“哦,原来你是想离开啊,你想去哪?”
“离开……这里,哪里都行。”
“不回家去?”
“没有……家。”
功德这是要变大麻烦啊。赵逐突然心中一动,握上她手腕,指尖一按,轻轻一折,糖葫芦脱手,
赵逐用另一只手接下。见她不哭不闹,走远两步又看,小姑娘站的直挺挺,鼻尖冻得通红,就一直看着他。
赵逐将糖葫芦递回去,笑道:“那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听说峦岳派正愁好苗子,他跟着师父见过那掌门几次,看他为人厚德,总不至于还塞不进一个女娃娃。
赵逐目送她进了峦岳派大门,不知为何又转身停下,赵逐挥了挥手,笑了笑。转身离去。
日子过得很快,在梦中更是一晃而过。
江湖搓摩,赵逐闯出了名头,也闯出了祸事。
自从师父去世,他的麻烦就突然多了起来。
他突然睁眼,只记得自己还被人追杀,不知怎么到了这处山洞。用手撑地,艰难坐起。
思索间突闻脚步声,极轻极缓。手去摸剑,却一场空,骤然间心神大震,心想自己原来也有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一天,不知是倒霉还是天意。
听脚步声逼近,借着光看到一道人影,问:“谁?”
那人影蹲下,放下手中饭盒,道:“赵如意。”
赵逐见她并无伤人之意,忽然反应过来:“你救了我?”
赵如意点点头。
赵逐问:“为什么?”为什么救他,为什么不像那些人一样对他赶尽杀绝?
赵如意淡淡道,“我知道你,你是个好人。”
赵逐眯了眯眼,“你认识我?”他心中自嘲,自己天下第一之时多么风光,却也远比不上人人喊打之时为众人所知。不过既然被她救了,不管为名为利,自己也算是欠了人家一茬。想了想,道:“我不记得见过你。”
“你十年前来过佩城,救过我。”
“那么久远的事谁记得……”
“糖葫芦。”
赵如意红色的瞳孔突然让他想起了一些事。“你……”
“我听他们说,你背叛了正道,没有朋友。”
赵逐不屑一笑正要说话。
赵如意的声音如冷泉一般,道:“赵竹念,我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