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将尽,雪已经不下了。
年过不久,等风月城的官道彻底恢复,唐雪便动身回到了唐家堡。
一路奔波,到唐家堡时天色已渐渐暖和起来。
水城原本就比风月城更温暖,春天阳光高照,正是舒适宜人的好时节。
一阵微风拂过,送来花香。
唐雪正抬头望着柳树新抽的枝芽发呆。
唐二走来拍了拍唐雪的肩,坐在她身侧:“春天到了,时间过得真快。”
唐雪扭头笑了笑,继续望着柳条。
此时水城已入春,满街柳絮翻飞,像是雪还在。
唐二坐了会儿,将手里的信轻轻放在她身侧,语调更加轻缓:“那边来信了,还没找到。”
唐雪淡淡道:“总能找到的。”
她和那个古怪的人一样固执地相信着,总会有等到的一天。
“嗯。”唐二道,“你也别在外面坐太久,虽然天暖了,但你的寒疾还没好全,还有几副药得吃。”
“我知道。”唐雪低头看向手里的信,用指尖揉捏着信封的一角。
唐二见劝不动她,叹了口气离开。
明明已经离开风月城很多天,唐雪最近却总是想起那个地方。想起她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赵刀刀的房间,桌上放着一封信。
她看了信推开门,屋外风雪飘摇,白茫茫一片。
已经太久没见到赵刀刀了。
曾经相别,飞雪似杨花,如今冬尽,杨花似雪,却还是不见有人归来。
或许是因为风月城的那个怪人还在等,唐雪才觉得这事好歹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幻想。也有人和她一样笃信恩人肯定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活着,那继续等着,又有什么?
恩人还在。恩人总会回来的。只要一日找不到,她就一日这样相信。
柳絮飘落她的头顶,唐雪也浑然不觉。
……
轮回城。
赵刀刀正准备出门。
她搓了搓手,听到树枝上冰柱一点点裂开掉下,听到冰化作水滴落在地上。
她呼出一口气,立刻凝结成雾。
这一片白茫茫,世界都如冰雪般清透。
赵刀刀将房门闭上。
她已在山上住了几日,近来她常常觉得自己将要彻底习惯这里的生活,可每每冒出这种念头,心头却总有一种感觉——这间木屋似家又不是家。
可是家……她有家吗?家在何处?
赵刀刀叹了口气,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有时候明明是想去找出城的路,但在街上总会不自觉走到一个地方,可那地方只有一个木牌立在地上,她也不知上面的名字是谁。
这感觉在看刀谱的时候也常常出现,她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透着风,这股空虚哪怕拼命练刀也压不下去。
可是看着刀谱,除了刀法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呢?赵刀刀有点不懂自己。
未散的寒意像细小的针刺在脸上。
天还是太冷了。
花九九的花样换来换去,最近迷上了看戏。
或许是轮回城的人心底也有一份对戏的痴迷,总之花九九只是起了个头,第二天空空如也的戏院就坐满了人。
轮回城的大小戏班受了鼓舞,起早贪黑地改本子排戏,小班子也沾了喜气,喜笑颜开地迎客,最近几日从街头走到街尾要是看不到一个戏台,那才叫离奇。
红色的幕布和舞台看着热闹,捧场的人不少。
人群冲散了冷意。
花九九正坐在视线最好的位置。她周围有捧着茶静静听的,有拿手打着拍子的,有跟着摇头晃脑咿咿呀呀的,还有些人说是来看戏,看起来亲切热闹地交谈,心却早已不在戏上。他们拿不准花九九如今到底喜欢什么把戏,此刻装着热闹,却也颇有克制,直到话题偏得太厉害才回过神拉一把,继续谈天说地。
不管怎样,人多总还是暖和,只是赵刀刀站在离戏台很远的地方,冬日这点尾巴的寒意还是徘徊不散。
赵刀刀打了个哈欠,迷蒙着眼睛,把脸埋进厚实的貂毛领子里蹭了蹭。
不知什么时候,台子上的戏子唱道:“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知我者,谓我心忧——”
那声音婉转缠绵,透过层层人群顺着一丝风钻进耳朵。
赵刀刀低着头,突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她看向台上的红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有脑子莫名蹦出的一句词占据了全部思绪——“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道路遥远,何时能回去……
这戏文在她脑海中徘徊不散,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她蹙着眉努力地想,却还是找不到自己记忆的破绽,只不断地重复着这一段戏文。
往日的光景在脑海中糊作一团,隐约中,赵刀刀好像看到一朵花,听到几声笑,闻到一股清苦的药香。
无数难以辨认的场景在空中飘着,忽快忽慢,忽远忽近。
赵刀刀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在石板的间隙仿佛看到了一朵红色的小花。
她顿足,眨了眨眼睛再去细看,缝隙间只有青苔杂草,哪里有花?
“轮回花……”赵刀刀低喃道。
这些日子她打听了这花,本以为这古怪的名字应该讳莫如深,但连老木匠都知道这是什么——一种红到发紫小花,正是她之前遇到过的那种。
像老木匠一样随意轻松回答的人很多,城里的人被问起都说这花就是寻常野花,没什么特别的。
赵刀刀不信邪,采了几株找了个瓶子插着,整日没事就去瞧上一瞧,可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这花半点特别之处。
非要说,就是轮回花实在难养,不过一天就在瓶中蔫了过去。
但赵刀刀也不敢确定究竟是这花本就难活还是自己养花的手艺有问题。
这事便没了后续。
年过之后,花九九像是变了性子,只是偶尔找她,赵刀刀乐得其所,也没有再去花家。
可惜这种彻底轻松自在的感觉只持续了十天半月,自从每个方向她都找不到出去的路,赵刀刀的心中又开始不安。
春去,夏至。
转眼藤蔓已经爬满了赵刀刀的木屋,绿色的叶子围着屋子放肆地生长。
赵刀刀已经在轮回城待了很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待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
只是这天早上她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赵刀刀摩挲着手指,猛地想起来花九九前几日借了自己那把木刀。
木刀虽小,但刻成之后她一直贴身携带,甚至都没再给老木匠看过,花九九要是知道这事也该是很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一直不说直到昨天才突然提起?最关键的是——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答应借给花九九了呢?
赵刀刀歪了歪头,想不明白。
她赶到花家,花九九不在,只有管家送来一个小葫芦。
“这是什么?”赵刀刀不解。
管家轻咳两声,“赵姑娘,你那把木刀太小,九九姑娘昨天拿了之后放在桌上出去了下,不知怎的回来就找不见了,她让人把花家翻了个遍,但是……”
赵刀刀一时还没理解,“你是说……”
“九九姑娘到现在还在找,她没找到,不愿见你,说先把这葫芦给你偿还。”管家小心翼翼地张开手里的丝绸手帕,里头包着一个精致的手掌大小的葫芦,“这葫芦也是九九姑娘心爱之物,因为实在找不到那木刀,她便令我把这东西拿来先偿还与你,若你不想要……”
管家似乎有些为难,“找到之前,姑娘说她愿意用任何东西抵着。”
“我……那我先收着。”赵刀刀皱了皱眉,她倒也没其他想要的东西,低声自语,“东西总不可能丢了。”花九九虽然看着不着调,可赵刀刀与她相处多日,却对一点深信不疑——花九九绝不可能没由来地丢掉任何东西。
是巧合?还是故意?
“赵姑娘……”管家见她收下,舒了一口气。
赵刀刀点点头,“她要是找到你及时告诉我,我明天再来。”
“好。”管家送她出门。
不成想,此次离开花家之后,竟连门也踏不进半步。
花家闭门谢客,一连几天,赵刀刀都找她不见。
赵刀刀日渐心神不宁。
不记得第几日,终于有人送信说找到了。隔日花九九派人送来绢布包着的木制小刀,那会儿赵刀刀正在屋里把弄刻刀。
那人只是代人办事,话到便走。山路崎岖,他来此之前也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怪人,才会放着花家的豪宅不住,非要住在山上?
如今终于见到这人了,却觉得没什么奇特之处,只是个普通女子。
赵刀刀听脚步声减远,放下刻刀,打开绢布,她的眼睛瞪大了——那里头是一把木刀,一把巴掌大的,断了的木刀。
一时之间,天地仿佛倒转,她心神剧颤,锥心蚀骨之痛卷土重来。赵刀刀揪紧了衣襟,捂住胸口,突然留下两行血泪来。
她突然开始在屋内疯狂的翻找,终于在花瓶内找到了那枚黑色铜钱,赵刀刀将铜钱狠狠攥在手心中。
这是顾倾城曾经给她的东西,记忆在此时终于被撬开一点破绽,“是真的……”
“那朵花……”她想起来了。
“赵逐……”赵逐出现在那个梦里,也在轮回城生活过,所以她还记得赵逐。
赵小刀……她的黑刀早已断了,难怪自己想不起练刀的日子。
还有唐雪、顾倾城、周向晚……
天旋地转间,砰的一声,赵刀刀昏倒在地。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梦太过离奇,不但梦中有梦,还有一座她待了很久的山,几座温暖的城,和一把消失的刀。
等赵刀刀再醒,床边坐着的人转过头——这不正是她一直在找的花九九?
“你做梦了?”花九九好奇的看着她,“是什么梦,你很伤心吗?”
“不,是个美梦。”赵刀刀起身问:“我躺了多久,沈木匠来找过我吗?你怎么来了?”
花九九漫不经心道:“没多久,还没一天呢。大概是找过吧,我怕你一个人死了没人收尸,所以过来了。”
赵刀刀沉默半晌,“多谢,我要去劈柴了。”
“你……”花九九刚说一字,又将话咽回肚里,嘿嘿笑道,“算了,没什么,你劳累过度,最近可得好好休养。我不打扰你啦!”
说着就径直出了门。
她一向很忙,赵刀刀没有阻拦。
但赵刀刀也没像答应的那样去劈柴,反而走到林深处开始练刀。
咔哒。
踩断枯枝的脚步声出现在附近。
赵刀刀没有去管。
本该刚才就离开的花九九从树木后露出身影,她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事一般,楞在原地不能动弹。
木刀削风,花九九从不知道赵刀刀还有这样一把木刀,沈木匠也从不知道。
“你在干什么!”花九九大喊着问道。
赵刀刀手下未停,只是刀势放慢了一步,声音清晰地传来。
“练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