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赵刀刀过的第一个新年。
新年的开始是漫天的烟花和一场雪,新年的终声是一间初具雏形的漏风的小屋。
这年于别人来说是放松团聚,于赵刀刀来说却忙得没边——除了头两天,她简直像只勤劳的蜜蜂,整日上山下山,跑来跑去,为了她心心念念的木屋折腾着木头和自己。
花九九在新年的最后一天听到赵刀刀在做什么的时候,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就喷了出来。
“你说什么?”
管家低头道:“九九姑娘,赵刀刀最近是在造房子,派人看过了,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花九九笑了笑,将茶放到一边,又渐渐板起小脸,心道:她造房子就是最奇怪的地方。赵刀刀不是一直想离开这里,怎么如今又盖起了房子?难道她已经绝了离开的心思?只是不想待在花家?
因赵刀刀不想离开这事,花九九一时觉得开心极了,但心底某处又隐隐感到些无趣。
总归哪里还是有问题,花九九继续问:“她过年难道只干了这一件事?其他还干什么了?你从第一天开始仔细说给我。”
“是,从新年第一天开始,她给你和木匠送了礼,您说后面放她的假,咱们的人就撤了些,只知道她夜里看了烟花,后来她就开始搬木头造房子了。”
花九九刚欲问,“这其中没有其他事?”又咽下话头,人是她自己撤下的,又何必再去计较。转而问:“去她那房子看过了?”
“看了。”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管家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普通的木屋,现在还差着些没建好。”
“好。”花九九思索片刻道:“你下去吧。”
管家行了礼准备离开。
“等等!”花九九又忽然叫住了他。道:“她要是有什么需要之处,就去帮帮。”
“是。”
年到尾声,雪还在下。
即使已经做了保护,赵刀刀还是因为一时心血来潮做过了头,她看着手上磨破的伤口,感受着肩上的酸痛和一停下就有些微颤的双腿,渐渐停下上山的脚步。
她丢开背着的包袱,整个人毫无预兆的往后靠去。
噗的一声,赵刀刀一下子砸在雪上,她顺势躺在雪里。
身下冰凉的雪慢慢透过衣服传来寒意,蓝色天空中白色的雪还在洋洋洒洒地飘舞,落在脸上,嘴边。赵刀刀轻叹一口气,终于冷静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许新年的气氛也有影响,但前几日的自己还真像个不知疲倦的怪物一般,上上下下,劈柴砍树,有时一天过去连练刀的力气也无就沉沉睡去。
赵刀刀的手抓近身侧的雪地里,她握了一手的雪,将雪团成球朝远处掷去,手心没了了冰凉,慢慢变得灼痛,她笑了笑,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赵刀刀坐起身,拍了拍手,决定停下来,休息几日再继续。
她有些想见别人,想和别人说说话。
盖屋这几天,除了采买货物,她鲜少和人交流,直到后半夜才悄然回到花家,和衣休息一会儿又早早离开。
不如去见见沈木匠和花九九……但想及花九九,赵刀刀忍不住叹了口气,太久不见,她不知怎的,现在不太想见到那个小姑娘。
或许也并非不愿……赵刀刀想,她可以去看一看,只是不想花九九看到自己。
她想到便做,将东西放好就出发。
花九九好像不在花家。
赵刀刀在花家四处都未见花九九的身影,她的房门关着,窗开着,望去也无人。
赵刀刀刚想离开花家,又停在树上,心想来都来了,不如就此等着,如果快到天黑花九九还没回来,自己便离去练刀。
初时,赵刀刀坐在屋顶上,一点一点摘出木刺,用来路顺手买的伤药和布条为自己包扎伤口。后来,她便托着脑袋朦朦胧胧看起雪来。
花九九住的院中没有人来,安静得只有雪落声。
雪花晶莹,从天而降,风吹雪落,只有几片调皮的雪花被卷至他方。世界如此寂静,除了一屋檐的落雪彷佛再也没有其他多余之事。
赵刀刀看了半晌,竟看呆了去,等她回神,才发现自己盯着雪看了好久。
她伸了伸懒腰正准备离开,脑中却不由得奇怪,明明没有风,那些雪为何却轻轻飘近花九九的门前?赵刀刀一时福至心灵,俯下身子凝神细听,一听之下忽然大惊——屋中有人?!是花九九……不,如果是她,为何已经天黑却不点灯?难道是贼?竟有小贼敢到花家行窃?
赵刀刀追雪而下,落在门侧的墙外,打算从外头瞧一眼再从窗户进去。
她从未进过花九九闺房,此时刹一落地,先看了一眼窗,从窗里望去空无一人,床帘收着,锦绣的被子和花九九一样精致。赵刀刀又矮下身子动了一步,探头从门缝往里瞧去,这扇门正对着桌,桌旁竟隐隐瞧见一坨黑影端坐椅上,赵刀刀不由愣住,不是贼?
里面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响,随后有人大喝道:“谁?!”
赵刀刀心中更惊,这声音——是花九九?!
情势虽然不在预料之中,但赵刀刀身法轻巧,练功多日早已对自己轻功自信得要命,心想她虽来的突然,但落地那刻也绝不至于惊动他人,更何况她和花九九间还隔着一堵墙?
遂撤步靠回墙上,安静片刻,动也不动。
听着花九九起身向门边走来的脚步声,就在花九九手碰到门这一会儿功夫,赵刀刀便身如飞燕一般闪身从窗户窜进了房。又借着下雪天阴房间无灯,飞速躲到屋内梁上。
花九九左右瞧了瞧,见门外真的没人,地上连一个脚印一根头发也没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闷哼,四周看了看便关上门,走回桌边点了一盏灯
。
烛火幽幽,照亮了桌上一本倒扣的书。
赵刀刀从见过花九九的许多话本小说,但这本从她还从未见过。她凝神静气,想看看花九九接下来会做什么。想知道这小姑娘为何在屋内却给人以不在的假象。
花九九拿起桌上的书册,翻了几页。
赵刀刀耳力不错,可惜仅凭耳朵可不能知道书中所述,她心中痒痒,眯了眯眼却只能看到书上墨迹的黑点。等了片刻见花九九只盯着手里的书,不欲再起来走动的样子,便悄悄吊下半个身子仔细辨认。
房梁高,赵刀刀所在处光线昏沉,花九九的脸和手里的书却被映成金黄。赵刀刀仔细辨认书上的字——有许多地方认不清看不懂,最终只从字里行间看出“轮回花”这三个字。
轮回花?赵刀刀来轮回城已久,还从没听人提起过这种花,但这名字她却很熟……为什么?
赵刀刀缩回梁上,心中不解:轮回……赵刀刀一惊,若不是趴的稳当,她差点当着花九九的面儿落下去。
轮回城可不也叫做轮回?
既然名字相同,想来这花一定对轮回城有什么意义,可自己为何从未听人提起?
赵刀刀心中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和大概的页数,便继续静静等着。
花九九看了很久,直到眼睛有些酸才揉了揉放下书,打开门迎着往屋内狂飘的呼呼风雪,伸了个拦腰。
赵刀刀趁这会儿从窗户溜走了。
赵刀刀总觉得花家有古怪,心中想回去探探,又怕太急切暴露自己。索性和沈木匠打了招呼,如果花九九不派人来找,她就在库房里睡几天,等木屋建好再搬上山去。
年已过完,花九九那边也没派人找她。
两人好像都忘了这事,转眼就到了二月中。
库房已从没有落脚地的一间屋子变成了能容下一张床的卧房。
赵刀刀从花九九那边搬到了这里暂住。
倒不是没有别的屋子,只是赵刀刀觉得这里最靠近后街,离木匠所住也有点距离,不会打扰到他,方便。沈木匠拗不过她,就让她住了。
这些日子白天里赵刀刀跟着沈木匠学雕木,盖房子,夜里练完刀就回来歇下。
沈木匠还是有天闲聊才知道赵刀刀忙着搭窝,便上山帮她看了看房子。
有人搭把手,木屋比她想象中更快快建好了。
这天是赵刀刀乔迁新居第一天。
终于闲下来,她才又想起那天在花家所见。
赵刀刀暗自沉思,右手把玩着一把小小木刀。
这把木刀是她有天心血来潮想到的,也是她第一件想雕给自己的东西。
那天过年之后,她总觉得自己该有一把刀,她应当生来就是刀客,那为什么不能有一把刀常伴左右……常伴一生呢?
木刀只比巴掌大一点,但打磨得漆黑光亮,精致又漂亮。
这种乌木是赵刀刀精挑细选的,沈木匠舍不得让她浪费,逼着赵刀刀下了保证不胡来才给她。
一般木刀会雕刻纹路,沈木匠满心期待着赵刀刀的作品,选了很多纹样给她看。但东西太小,赵刀刀怕自己刻出错来,只能委屈师父大失所望——她最后只轻轻刻了一个”赵”字在刀柄上。
沈木匠评曰:“字体飘逸,但灵动谈不上,只能说画风清奇。”
木刀彻底打磨完那天,沈木匠望着那个赵字深深叹了口气。
赵刀刀彼时正在兴头上,问:“师父有事?怎么啦?”
老木匠又叹了口气,然后甩手摔袖道:“好好砍你的木头!”离开时又补充道:“没事!”这才牙痒地离开。
第二日沈木匠下了气头,刚想安慰她开了窍就好,以后定能做出更好的东西来,不成想木刀完成之后,赵刀刀居然又只能看着别的成品雕些小玩意了……气得沈木匠简直要没了脾气。
赵刀刀用指腹磨着刀尖,轮回花的事她还是想不明白,或许得打听打听。
她按着头,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定睛看着手里的木刀,摩梭着上面小小的字。
她知道老木匠不满,是觉得自己在最后关头反而敷衍了事,但刻这字的时候她心里真是一点儿也不想遵循任何字法结构,只想随性而写。便写出了这么个赵字。
丑,也还好吧……真的很丑吗?
屋里火旺,赵刀刀坐在火边热的有些脸红,忍不住轻咳两声。
屋外雪落静静落在小路上。
同样是羊肠小道,七扭八拐地在杂草间延伸,同样是山上,顺着小路慢慢地走,也能遇见一间木屋。
风月城的木屋里也生着火。
地上铺了席子,放着被雪打湿的裘衣。
赵小刀将写完的信折好放进箱里,扶着桌沿坐下,靠在椅子上,沉默地看雪。
冬日沉沉,明明新年已过,春天却好像再也不会来了。
桌上放着酒壶和酒盅,赵小刀记得刀刀是不爱喝酒的,但这样的日子里,如果连酒也没有,就太难熬。
他近来会下山去城里的铺子看一看,但大多时候还是会回到这间小屋待着。
这间小屋已经建好太久了,久到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等了很多年。
新年之后的日子也没有快起来,赵小刀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正在从他身体里慢慢抽离,也带走了他的生命。
而这样的生命曾是他最渴望的东西。
赵小刀轻轻喝了一口酒。
找不到,他便在此等候。
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天黑了。
今夜这间屋里同昨夜一样无人入睡。
一碟花生,二两小酒,坐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