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刀刀赶到时花九九已经醒了,正背对着她和人说话。
带路的小厮使着眼色,伸手欲碰赵刀刀的胳膊,赵刀刀轻轻避开,低声道,“我知道,你不用担心。”
花九九在前面闻声一愣,手腕轻抬,示意停下交谈,转过身来。
赵刀刀犹豫片刻,唤道:“九九。”
花九九将左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又将双手背到身后交叠相握,左右晃了晃,笑道,“你回来啦。”
“嗯。”赵刀刀正准备点头,却忽然瞪大眼睛,“你——”
花九九嘻嘻一笑错开身子,那个被挡住的身影露了出来——
那人头发已经花白,凌乱地盖在头上,额头上的几缕整齐的格格不入,像是认真梳理过,脸上的皱纹证明着岁月,但那双眼睛却仍和年轻人一样有神。
那双眼睛从发丝间、从厚厚的眼皮下明亮地露出来,和蔼地望过来。他手上缠着的白布已经换过一轮,一身褐色布衣上有数不清的补丁,这人——这不正是赵刀刀一直跟着的那位木匠?!
赵刀刀惊讶道:“沈老头,你……”
白发老者笑了笑,“你这姑娘,总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是九九姑娘这次把我叫来我才知道你叫赵刀刀。”
赵刀刀讪讪一笑。
木匠接着道:“对了,九九姑娘这次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你的事。”
“我的事?”赵刀刀不解道:”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疑惑的看向花九九,花九九朝她眨了眨眼,狡黠地笑了下,赵刀刀更摸不着头脑。
沈木匠笑道,“你平日里一直跑过来看我干活,应该比我发现你有更久了吧。”
“啊……”赵刀刀挠了挠头,低下头躲避老木匠的目光,腼腆地笑了笑。
沈木匠接着说:“这些日子我问过你想不想上手试试,你总什么都不说,我还当年轻人觉得这些玩意儿太无聊了,只看着就够了,要不是九九姑娘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也想做着试试呢。”
赵刀刀看向花九九,花九九又一扭头,鼻子翘上了天,轻哼一声道:“你好好学,我会随时找你来我家锯木头的。”
“我……”赵刀刀看了看老木匠,又看了看花九九,一时觉得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一时又觉得这感觉没想象中糟糕,有些哭笑不得,只应道:“好。”
赵刀刀送老木匠出去,边走边道:“九九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沈木匠笑了笑,“她说你很想学木雕呢。”他缓缓道,“九九姑娘让我好好教你,越严厉越好。”
赵刀刀摸了摸鼻子,“只说了这些?”
“只有这些。”
赵刀刀安下心来,“那我明天开始……什么时候去找你?”
“我明天没什么事要出门,你在花家忙完了就过来吧,不过要是到的太早赶上午饭——”
沈木匠像个老学究一样摇头晃脑,慢慢道:“我老头子的手艺可比不上花家的大厨。”
赵刀刀刚想反驳花家哪有什么大厨,又轻咳两声,道:“不会的,我经常过去,其实你家的饭香味比有些木头还好看。”
“你!”老头有些吹胡子瞪眼,一挥袖道,“哼!”
赵刀刀笑了笑,此处离木匠住处还有些路,因着沈老头放慢脚步,两人已不约而同地停下。赵刀刀问:“我送你回去吧?”
老者摇了摇头,“不用,我知道路。”他已经拒绝,但似乎还有话要说,赵刀刀便静下来等。
沈木匠犹豫片刻,叹了口气,沉声道:“赵刀刀,九九姑娘很少和一个人相伴这么久,你是个好孩子,她……趁此机会,你多陪陪她吧。”
赵刀刀张了张口:“自然。”
她嘴上应声,心中却有些不以为意,很多人都想陪在花九九身边,但选择权并不在她们这些人身上,而在于花九九的心思。
那小姑娘什么时候腻了烦了,玩累了这桩游戏,并不是她能决定。
真到那时,赵刀刀不打算强求。
沈木匠接着道:“轮回城不比你原来居处,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以问我,我知无不言,只有一个要求……你多陪着九九姑娘。”他竟拱手一鞠。
赵刀刀微微皱眉,伸手扶他,“不用这样。”
“好。”沈木匠笑了笑,又恢复成赵刀刀熟悉的那个老头,道:“我先走了。”话音刚落,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赵刀刀伫立路口,看着木匠的背影渐渐远去。
……
自赵刀刀开始跟着沈木匠学木雕,时间过得又快了些。
沈木匠还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人,比起木雕,他发现赵刀刀更喜欢劈柴,或者说将大木料分成小块。
木头的生命是一圈一圈缓慢生长,雕刻也是一点一点塑造成形,这一切都慢得出奇,又稳健向前,这是他的乐趣,但赵刀刀不同,她虽然耐得下心,却不是在雕刻上,而是劈柴。
比起刻刀,她用斧头仿佛更加顺手,甚至有种浑然天成的味道。
沈老头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才有这种奇怪的错觉。
此刻他又停下手,抬头看向后院里劈柴的身影。
赵刀刀举起斧头,一斧头劈开,又快又轻松。
第一回,他曾以为她是装作不累,但赵刀刀又试了几次,好像是真没什么,沈木匠只得随她去了。
赵刀刀擦了擦汗,撂下斧头,转转手腕道:“这些还够吗,不够我再上山去。”
“够了。”沈木匠叹了口气,“过来吃饭,下午你就给我坐在这里,好好练手,这么多天还只雕得出普通形状,刻刀在你手里和斧头有什么区别?!”
赵刀刀洗了手,擦着手笑道:“我不知道该雕什么,你给我的那些模子我不是雕得还行么?”
“那是看着样子来,你自己呢,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做的玩意儿?难道你只学到这里就心满意足了?”
赵刀刀摇了摇头,“有的。”她保证道:“我今天一定认真想!”
“今天给我认真些!”
“好好好。”
这些对话已经重复多日,沈木匠哼了一声,赵刀刀笑了下转身盛饭。
赵刀刀握着饭勺,稳稳地将饭舀进碗里,她的手还在动,神思却已经游离。
沈木匠说的对,只要是个人,至少都有想要做的东西。哪怕是花九九,今天喜欢兔子,就想让她雕个兔子,明天喜欢猫,便想让她雕只小猫来瞧瞧。花草树木,飞鸟走兽,甚至是锅碗瓢盆,世界之大,人总能找到自己喜欢的,沈木匠要求不高,只是让她自己做自己喜欢的玩意而已,哪怕只是一时喜欢,凭着这点趣味进行雕刻也够了。
她自然也有。
赵刀刀看着锅碗上方的白气消散空中,她自然也有的,只是想不起来了。
赵刀刀将碗筷放在盘中端出去。
“饭来了。”
“嗯,先吃饭。”
日子反复起来,赵刀刀也没时间往城外跑了。
她还是住在花家,每日去看一眼花九九,那边无事的话就到沈木匠处雕木。
夜里和上山砍柴的时候,就捡着空继续练刀。
她练刀的事目前还没人发现。
赵刀刀暗自高兴,时至今日,七绝刀法不能说炉火纯青,但其中关窍都已一一练过,加之曾经留下的底子,一套刀法至少使得行云流水。不过有些可惜,轮回城没人和自己对战,也不知到底练得什么模样,欺负欺负山石猛兽倒是不成问题。
想到此处,赵刀刀又有些好奇,“我以前是怎么练刀的呢?”
也是这样一个人吗?还是和人对练,师兄?师弟?或者师妹师姐?又或者……和师父交手?
想不起来。
转眼就到了新年。
赵刀刀抱着年货躲开人群。
明天开始就要开始过年了,花九九说过年的几天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赵刀刀有点激动,只是还没想好要去哪。
轮回城已经漂亮起来了。傍晚就点起了灯,这几日就像是出嫁的新娘一样,每天都比前一天更美,更红,更亮。
只差最后一场雪的装扮了。
赵刀刀打了招呼,放下年货。
管家走来,派人接下,道,“每到新年家里就有些缺人,幸好有你在,麻烦赵姑娘了。”
赵刀刀摇头,“没事。”
“我听九九姑娘说了,你明天就不来府里了。”
“嗯。”
“可想好了要去哪,手里银子不够的话我再取些。”管家道,“九九姑娘应该和你说过报花家的名字就行,但还是多带些为好。”
赵刀刀笑道,“心意我领了,不过我要去的地方也没什么花销,够用了。”
“好。”管家颔首道,“那我先行一步,赵姑娘赶紧去试试新衣吧,在屋里放着,要是不合适还能赶着今天再改改。”
“嗯。”
赵刀刀挥了挥手。
进屋只见斗笠披风兜帽挂在进门处,帽子围巾也整齐地摆着,赵刀刀笑了笑,再绕过屏风,忽然呆住——床上铺着两件衣服,一件红,一件黑,黑的那件看起来十分眼熟,她走近些拎起衣袖,是厚的。
她何时穿过这件衣服?
赵刀刀将拿起的袖子轻放在床上,叹了口气。
已是年关,张灯结彩。
赵刀刀白天给花九九和沈木匠送了礼,便出去转了一圈,直到晚上才回到城中。
赵刀刀着一身红衣,难得发绳也换了红色,斜插一根木簪,百无聊赖地坐在桥头上,打着灯笼等表演。
往河水两边望去,行人手里的花灯样式很多,有兔子样的,题诗的,画山的,望向水中,几艘船正慢悠悠地驶来,也挂满了灯,桥上也零星地放着灯,映得人脸又红又火。
一阵风吹来也难得不觉得冷,晚上的河水难得比星河还要亮堂,摇晃着波光,煞是好看。
第一声炮响像是某种信号,孩子和人群的尖叫欢呼渐起,爆竹声开始噼里啪啦地响,烟火此起彼伏地绽放在夜空。
赵刀刀没见过烟花,一时看呆了去。忽然觉得脸上落了什么,用手抹去抹了一手黑。
她一时疑惑。花放得久了,才终于意识到那是随着熄灭的火光落下许多灰烬。
赵刀刀忍不住笑起来,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没下雪却有人打着伞看花,原来是怕穿着的新衣怕被烟花弄脏。
她呼出一口白气,双手抱着灯取暖。她第一次过这样的新年,好生热闹,好生欢喜。
又见有人带着面具,猴样的,蝴蝶样的,千奇百怪,更觉得新鲜。
赵刀刀坐在桥上栏外,正看着花,行人来来往往要么只看路没注意到她,要不就是在桥下奇怪地望一眼过来,也有一两人叮嘱她小心别掉下去,冬水太冷,她点点头那人便离开了。
“你不高兴吗?”
赵刀刀抬头望去,是个戴面具的小孩扒着扶栏在问她。
她轻声笑道,“没有,为什么觉得我不高兴?”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玩,就一直坐在这里?”
赵刀刀一噎,在小孩惊恐的眼神下站起来,翻过栏杆,把灯笼递给小孩,拍拍身上的土,“你玩吧。”
小孩的母亲正好过来,牵住他的手,“人这么多,怎么乱跑?!”
“我没有!”
赵刀刀听着笑了笑,摇了摇头,正要下桥,听到那小孩又喊着问:“喂——你的花灯!”
赵刀刀转身用两只手抵在嘴畔,大声回道,“给你玩啦!”
“你呢?”
“我也要去玩啦!”
小孩看了眼妈妈,又喊道:“我妈妈说不能去太远!”
“我知道啦——”
赵刀刀摆摆手离开了。
为首的一条船已行到桥下。
船上,花九九正趴在画舫边缘,透过水的倒影观察头顶的桥洞。
画舫里除了花九九,船夫,还有一人。
花九九之前就在和她说话,此时一道温柔的女声从船舱传出来,她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花九九伸手拨了拨水,缩回手轻叹一声:“嘶,好冷!”
“九九。”
“嗯。”花九九轻声道:“我知道的。”
她转身靠坐在船尾,轻声重复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姐姐常和她提起这话,可到底是要她无情,还是有情,她已无法分辨。
花九九喃喃道,“姐姐,我想不明白,这里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就不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呢?”
里头的人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知道啦,你讲点别的嘛!”
船舱里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好。”
赵刀刀离开了年味最浓的地方,随心所欲地走,不知何时,走到了一片荒地。
这里远离人群,只有芦苇草丛和一条小溪,天寒,溪水只剩细细的一条静静流淌。
烟火的声音还远远传来,喧闹的人声已经听不到半点,乐趣仿佛也被甩在人群中,停在此处,忽然觉得天地之间如此空寂,自己也这样孤寂。
荒草遮挡住了这里原来的样貌,赵刀刀突然心口一痛,揪着胸口弯下了药,如被针扎般,这疼痛不强烈却令人忍不住蜷起身子。
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她直起身子,眉头一紧,明明还是空无一物,却忍不住低声自语。
“我原来,好像有个人住在心上。”
可此刻右手张开,摸上胸膛,那里一颗心脏只是扑通扑通地跳着,空荡荡的没有人在。
赵刀刀闭上眼,仰起头。
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雨?
她睁开眼,月光下白雪如精灵飘落。
“下雪了。”
呼出的白气散在空中。
过了多久了?赵刀刀有些想不起来,已经在花家住了太久。她想,是时候离开那里了,回去得做一间木屋搬出来。
她笑了笑,对自己道,“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
风月城。
空荡荡的山间小屋,房子已被打理一新,也贴上了年画。
奔波终于暂时得以歇下,赵小刀绕了一大圈,终于回到了风月城。
这些日子还是找不到赵刀刀的消息,仿佛她凭空消失在风月城一般。
常人早该放弃了,顾倾城见惯生死,开药时总劝他不要太过执着。但赵小刀并不觉得自己固执,他只是知道她一定还没死罢了。
他吃了很多药,顾倾城明明善于调药,却非给他最苦的那些,即使他并不惧苦,也要吃得神魂出鞘。过年难得不用吃药,竟也有些开心。
此时赵小刀正坐在院里赏月,身侧是火灼烧的声音和酒被煮沸的声音。
他垫着布给自己斟一杯酒,不知刀刀身处何方,但他们此刻应当正在同一片月光之下。想到此处,他感到一丝欣慰。
当人好也不好,他近些日子越活越懒了,像今夜,就不知为何打不起一点写信的劲头。
雪落在眼上。
赵小刀闭着眼轻声道,“新年快乐,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