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做决定很快,他第二天就约了夜蛾见面。
夜蛾跟我们系统地讲解了咒术的基本信息,这些概念也是我快忘记的。
“全称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对外是私立的宗教学校,实际是从事咒术的教学机构和发布除灵人物的工作机关。”
“五年制教学,毕业后可以留校继续从事咒术相关工作,但也可以拿着等同于普通专科的毕业证进入社会从事普通的工作。你们有且仅有毕业时那一次机会可以选择。”
夜蛾拿出了一份报告摆在我们面前:“根据专门机构的测定,你们昨天祓除的那只咒灵是上级,假设军方的武器对它有效,大概就是要用散弹枪的程度。”
“所以,作为野生咒术师,你们很有天赋,我个人希望你们可以进入高专学习,但还是需要你们慎重考虑。”
夜蛾喝了一口水,话题一转:“咒术师不允许辞职,只有退休和死亡。”
“你们昨天遇见的那只咒灵属于对特定对象的特定咒灵。力量源于人类对女婴的恐惧和厌恶。女婴还未诞生时的恐惧,女婴诞生后的厌恶,溺死女婴后本能的恐惧或邪恶的快感。”
“截至目前,警方已从那个池塘里清理出105具遗体。”
“咒术师的道路上全是邪恶和危险,你们和同伴每一次的分别,譬如现在坐在自己身边的友人,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
夜蛾掏出招生简章,推到我和夏油杰眼前:“想好再联系我。”
夜蛾离开后,夏油杰带着招生简章回家了,我去了事务所追问有没有惠和甚尔的消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我了。
我告诉了他们我知道的所有,禅院甚尔禅院惠,伏黑甚尔伏黑惠伏黑津美纪,孔时雨,盘星教,牛郎,杀手,这些信息全告诉他们了。但几个月前,他们查到悬赏令的事情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委托的三家事务所都是冲我摇摇头,告诉我没有新的线索。
我走到和佳织经常去的那家店,靠在路边的围栏上看着迎来送往的店员,掏出一根烟点上。那家小食店已经搬走了,换了新的老板,新的装潢,变成了一家服装店,生意比小食店好得多。
我父亲,我是说我本人的父亲,另一个世界的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吸一口烟,然后把烟雾吐在我脸上。他知道我很讨厌这个味道,但又不得不忍耐着把烟雾吸入。
所以,我第一次吸烟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如何正确地吸烟。但我还是很讨厌,所以每次都像一个仪式一样点一根夹在指尖,等烟熄灭,我就会结束自己放空的状态。
这次也一样,等烟燃尽后,我打电话通知了那三家事务所,告诉他们我的委托终止了。三家的人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我起身把烟头扔在处理器里,恶狠狠地捻了又捻。
不就是杀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回到家洗完澡后,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在阳台上晒干,夏油杰在另一侧的阳台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熟练地跃过去,潮湿的头发打在背上有些生疼。我想,当咒术师之后,短发可能更合适。
把头发捞胸前,我挤了挤水珠,疑惑地朝夏油杰开口:“夏油你为什么要留长发啊,不嫌麻烦吗?”
夏油杰起身回屋,声音忽远忽近:“不麻烦,我喜欢就不麻烦。”
也是。夏油杰还会单独留一小撮刘海,还会用香水,开屏的孔雀怎么可能嫌麻烦。
夏油杰走出来,骨节分明的手指将招生简章递给我:“你看看。”
我拿起简章坐下,粗略地看了看。还挺像一回事,列了入学要修的课程:宗教学,自然学,科学,政治学,物理学……
全是普通宗教学校应该学习的东西。
湿漉漉的头发被人拾起,肩膀上垫了一块毛巾,夏油杰打开吹风机开始帮我吹头发。
我往后仰了仰看向他的眼睛,是我常见的专注和温柔。我伸出手把头发从他手上拨到胸前,拒绝了他的动作:“过一会儿就干了。”
他又从我手里接过去,继续动作:“容易头疼。”
“对,”我小幅度点了点头,拿起文件,“所以我打算把头发剪短。”
吹风机的声音停止了,我不明所以,抬头看向他。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短发不好看。”
“……”
我真是服了,为什么夏油杰最近跟吃了刀子一样,老是来戳我。
“有什么关系,”我把手里的文件盖在脸上遮住阳光,隔着纸张开口:“反正咒术师不需要那种东西。”
“我觉得你还是要考虑一下这种东西。”
“夏油,你说我丑,我要去找夏油阿姨和夏油叔叔告状。”
夏油杰手上的动作不停,但声音很欠扁:“没有啊,我只是说你适合长发。”
头发吹干后,夏油杰拿起盖在我脸上的文件,给我换了一副墨镜戴着:“你确定要去这个学校吗?你父母那边怎么解决,他们肯定不同意。”
我把腿抬到栏杆上,推了推墨镜,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假寐:“谁知道呢?”
………………
但,我的父母同意了。在我把招生简章递给他们之后,他们告诉了我一个故事。
我的直觉是对的,在夏油父母带着我们一起去露营的那个晚上,在我们暴露咒术的那个晚上,我直觉母亲知道的比我想象得多。这件事是对的。
母亲看不到咒灵,但直到咒术界的事情。她曾经有一个好友,好友热爱自己的工作,并为自己的热爱付出了生命,在25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个好友,只是当‘辅助监督’的边缘人物。
我想,她之前不待见夏油杰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夏油杰会使用咒力。这也说得通为什么她让‘王雅次’把自己的力量藏起来,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
边缘人物都有丧命的风险,那被选中栽培的‘我’呢?
所以我越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同意我入学高专。母亲顺了顺我的头发,半是欣慰,半是无奈:“妈妈只想你平平安安,如果有什么意外,请不要责怪自己,尽管来责怪妈妈。”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片茫然,只垂下眼眸躲避她的视线。
夏油杰也很震惊,没想到我母亲居然没有阻止。他也不懂,我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能,母亲知道的比我想象得还要多。比如我没有告诉她的咒术师不能辞职,咒术师每一次任务都可能失去生命。
入学手续完成后,我和夏油杰就空了起来。夏油杰忙着和他的好友约会道别,我忙着在组织里刷存在感。
我是很特别的存在。我不接任务,但会长很乐意我留在组织内。因为……我真的很好用。
所有的杂事,所有需要跑腿沟通的事情都可以甩给我。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又成为了我自己。我在这些杀手组织里做的事情,和我从前在公司里做的事情没什么两样,甚至在年终,会长也会要求我做PPT。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初中生能把这些办公软件用到飞起,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像公司一样管理,这哪里符合黑暗组织的黑暗形象。
会长把收到的委托丢给我:“小次,别那么土,现在是21世纪了。”
“……”
我真的会谢。
站稳脚跟后,我向他们打听甚尔和孔时雨,他们都摇摇头表示从未听过这两个名字。包括兼职的几个诅咒师,他们也说没有听过,倒是给我递了橄榄枝,说他们协会缺一个我这样的人才。
多亏了工作,多亏了他们,我觉得自己又活灵活现了。
我犹豫过,如果加入诅咒师的阵营,那我找到甚尔和惠的概率会大很多。但是,和诅咒师联手,意味着我会失去进去高专的资格。
得不偿失。
收到高专入学通知书的那个春节,我回了一趟中国。
本意是想去曾经的那个小山村看一下这个世界的自己,但夏油杰也跟着来了。
于是变成了我和他的毕业旅行。
我规规矩矩地带他去了‘王雅次’的家乡,七大姑八大姨围着他说他听不懂的话语,他乖巧赔笑站在一群妇女中间显得格外滑稽。
我们逛了中式灯会,参加了过年的祈福庙会,围着篝火看着他们跳舞。
夏油杰戳了戳我,问下午那些大姨都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这里可是中国,当然是说你这个小日本鬼子终于栽我们手里。”
“怎么可能,她们脸上都是笑容。”
“对,”我点点头,“她们过年杀猪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猪的。”
夏油杰勾起嘴角,眉眼弯弯:“是吗?”
我借着篝火看向他的侧脸,有些恍惚。明暗在他脸上交织,他的笑容深刻,和我刚到这里时看见的一样。
……
那些亲戚说的是:“我家小次的对象真俊啊”“挺会打扮的一小伙”“配小次绰绰有余”“纪岚那两口子有没有说他们啥时候结婚啊”“没说啊,今年那丫头也不回来”
热情地好像他夏油杰真的是我对象一样。
我收回眼神,顺了顺自己的长发。在交齐所有手续的那天,我去了理发店,但在门外站了很久也没有进去。
看着倒影在橱窗上的长发,我想,如果夏油杰说我长头发好看的话,那就留长头发好了。
也没什么麻烦的。
正月初九的那天,是传统的登高节,我和夏油杰随着大部队挤上山。参拜完山顶寺庙里供奉的神仙,我带着他去了很少人知道的角落。
视线很好,但是路很崎岖,所以人少,之前回来时‘堂哥’带我去过一次。
再往前一步,就容易跌下去。但是整个村庄都收在眼底,零零星星燃起的炊烟是农村人喜爱的取暖方式。
下雪了。
很应景,但也很令我惊讶。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南方的村子里很少下雪。
我看着炊烟,很想转过身抱一抱夏油杰。2005年,我来这里的使命,正式开始了。得益于佳织给我教训,我知道我不存在。接下来的时间,属于‘王雅次’。
所以,思索再三后我还是放弃了。佳织的教训还不够吗?
……
但是夏油杰抱住了我,他打开衣服拉链,把我圈紧怀里,嘴里嘲笑我:“你不是说这里不可能下雪吗?”
“说那么绝对,结果还是下雪了,看来你不够聪明。”
他的里衣材质很柔软,体温透过衣服传来,我能嗅到淡淡的香水味道还能感受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我想,我的人生也不全是残忍。
过了一会儿,夏油杰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没有了刚刚的愉悦,沾染上了雪的冷意:“走吧,我们该回去收拾东西了。”
我点点头:“好。”
夏油杰不顾我的拒绝,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本来就傻了,再冻傻了可怎么整。”
“……”
我捏了捏拳头,恶狠狠地说道:“夏油,你这样是不会讨女孩子欢心的。”
夏油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我觉得很有效。”
搞不懂。
……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去了我自己的那个山村。我把夏油杰安置在镇上,独自踏上破旧的大巴车。夏油杰望着我,没有开口询问。
转了好几次车之后,我终于又看见了刻骨铭心的村子。
为了避免被村民发现,我用术式将自己隐藏起来。算上另一个世界的时光,我离开这里已经十七年了。可这些晦涩难懂的乡音我依旧能迅速翻译,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
下意识地,我又隔绝了这些声音。
于是我好像又不存在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人看到我,我也没撞到任何人,脑袋空空,只机械地朝记忆里的山坡走去。
就是眼前这个山坡了。
爬山山坡再左拐,第一户是大伯家,第二户就是我家。
我闭着眼睛在山坡下站了很久,最后扭头狂奔,顾不上避开人群疯狂地逃离那个我害怕的地方。
直到返程的大巴开始运转,我才觉得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
回到镇上的旅馆,夏油杰看着我依旧没有提问。我在洗手间换下了湿透的衣服,看着自己的苍白的脸色和被汗浸湿的碎发,犹豫了很久,最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朝夏油杰说道:“走吧,我们回去了。”
……
回到东京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明明应该很困,但是我却有些睡不着。我从衣柜上面摸出烟盒走出房间,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点燃香烟。这一次没有让烟浪费,每一口都吸入肺里。
我在想,我为什么不敢上去,我害怕的是什么?
吸完两支烟后,我也没有想明白这个答案。干脆放弃这个问题,转身熄灭痕迹。
却在转身的时候看见了对面的夏油杰。
他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我以为他睡了,因为在飞机上他就困得不行了,所以才敢到阳台上来抽烟。
我握着烟盒的手藏在身后,想开口解释,但又想不到措辞。
“我早就知道了。”夏油杰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你不用瞒着我,我接受你的一切行为。”
“好吧。”我略带僵硬地点点头,指指房间:“那我进去睡觉了。”
“嗯。”
我踏入房间,却立马收回脚,转身跃过阳台,抱住了夏油杰。
我说:“夏油,我喜欢你。”
我想,我害怕的是,曾经的幻想变成现实。如果‘我’不存在,那‘我母亲’可能就不会死,那她就存在。
如果她存在,那她究竟是不是一个好母亲呢?我未曾得到的母爱,是和父亲他们那般丑陋,还是和我想象的那样美好?
这才是我害怕的。
我不知道夏油杰站在阳台上默默陪了我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开口发问。
在踏入房间的那一刻,我想明白了。我的确是被迫来这个世界,但我一直是我。喜欢夏油杰的是我,和佳织做朋友的是我,要保护咒术师的也是我。
‘王雅次’给我看的,只是普通人的死亡。但是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决定改变计划。她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我怎么不算存在。
不知道他在阳台上站了多久,有一些冷意,但很快他的体温驱散了这些潮湿。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声音带笑:“你看,我就说很有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