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军终于抵京。
喻秋骑在马上,被京城两侧的百姓们夹道欢迎。而他一眼就看见人群里冲他努力挥手的根宝。
他下了马,跑向根宝,抓着人从上往下仔仔细细关切地瞧。
根宝连忙道:“公子,不用担心,奴才无事。倒是你,叫奴才担心死了……”
喻秋那日为了离京去高廓军队里救剑风,不得不先把根宝关了起来,免得他去跟楚云空通风报信。
现在看到根宝人好好的,他才放了心。
根宝对喻秋说:“公子,有件事根宝说了,你肯定特别开心!”
喻秋预感到了什么,睫毛轻颤,眸底已经有了泪花。
“外公?”
根宝狠狠点头,笑着道:“对,喻首辅回来了!就在府上等公子!”
喻府。
喻秋跌跌撞撞跑回了府上。
根宝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公子你慢点!”
正厅的门大敞着,喻秋刚跑到前院,就看到外祖父身着长袍,站在门框正中的背影。
“外公!”他奔跑过去。
喻正昭转过身,一把将外孙接进了怀里。
直到喻秋的脑袋完全埋进了他怀中,喻正昭抬手轻轻抚着喻秋的背,执掌半生帝国最高权力的老者,双目不再炯炯,眼眶却逐渐湿润。
稍后赶到的根宝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开始抹眼泪。
喻秋将喻正昭扶到圈椅上坐下,仔细瞧了瞧外公的脸。上一世他日思夜想了整整四年,只为了同外公团聚,而今真的再次见到外公,他的自责才终于到达顶点。
印象里的外公总是穿着朝服,不苟言笑,身旁跟着的人都对他或毕恭毕敬,或敬畏有加。而今的老人被除官两年,流放大半年,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透露着曾经并不属于他的慈祥。
喻秋如今已经知道,无论他偷不偷信,外公都会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但他明明可以再早一点长大,像他小时候外公保护他那样去保护外公。
喻秋给喻正昭倒茶的功夫,喻正昭似乎就已经察觉了外孙的心思。
他按住喻秋的手,全部攥进手心。
喻正昭的手很粗糙,也很暖。虽还没开口,喻秋已经感受到外公想对他说的许多话。
“秋儿,你辛苦了。”喻正昭终于出声道。
许是委屈,也许是高兴,已经很久都没再哭过的喻秋,眼眶又红了。
喻秋叫根宝备了一大桌子喻正昭可能爱吃的菜,喻正昭没怎么动筷子,喻秋便问要不要找太医来看。
喻正昭摆摆手,答:“人老啦,不能多吃。”
喻秋道:“外公才不老。”
喻正昭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看向喻秋,眼神变得十分温柔:“跟你在一起,外公就不会老了。”
吃完饭,喻秋扶喻正昭回从前的房内休息。
喻秋给喻正昭打好了一盆泡脚水,自己跪在外公脚边给外公捶腿。
喻正昭见喻秋这般,眼中忽然涌出心疼。
因为他记忆中的外孙从来不会做这样伺候人的事,从小能说会道、人见人爱,再加上天资聪颖、才学斐然,因此被养得百般骄纵。
然而如今再见,不仅安静深沉了许多,当初的跋扈嚣张也不复存在。
但喻正昭说不出什么心疼的话语,只对喻秋道:“无需你伺候。”
喻秋却微微笑道:“外公且安心,阿秋不累,阿秋就想孝顺外公。”
喻正昭被喻秋弄得有些不自在。喻秋很快感觉出来,毕竟祖孙俩以前的相处模式都是他耍滑头,然后外公无奈妥协。但他知道,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喻秋给喻正昭擦干净脚,将水盆端出去,回来后又给喻正昭捏肩膀。
“你坐下。”喻正昭语气略显严肃道。
“阿秋遵命。”喻秋说着,搬了个椅子坐到喻正昭斜对面。
喻正昭道:“你跟着安王出去打仗的时候,尉迟已经同我详细说了这几年京城的局势。如今陛下的身体状况,朝中已经传遍了。你有什么想法?”
喻秋语调十分缓慢道:“纸包不住火,天要变了。”
喻正昭知道自己能得以回京,全靠喻秋在京中的斡旋,但他没想到喻秋如今说出这样的话,也面色不改,就好似一起皆在他掌握之中。
这叫他莫名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的老师,叶羁怀。
喻正昭为自己的这个想法瞬间头皮发麻,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当初叶羁怀为喻秋起字兰龟,不久后京城便有传言——得龟佑者得天下。
喻正昭知道这必然会引起一番血雨腥风。
尽管心中猜测此事定同叶羁怀有关,可毕竟恩师没有任何指示,出于保护外孙的私心,喻正昭还是将叶羁怀为喻秋起字一事隐瞒了起来。
可是他没想到,即便他无意促成,命运还是把喻秋推到了这样的境地。
可是出于为臣多年的坚守,喻正昭还是开口道:“阿秋,你不应同安王走得那般近。”
喻秋答:“孙儿知道。”
喻正昭从喻秋的顺从里,听到的却只有弦外之音。
他拉起喻秋的手,道:“阿秋,外公已经老了,没法再护你。你若志在朝堂,此番立下战功,外公可助你一臂之力,然后头的路你须自己走了。但外公记得,你少时最不喜受管束,无需为外公去当这个官,自由自在地,过你所愿的生活。”
喻秋的心已经十分笃定,可在听见外祖父的这一番话后,鼻头还是不争气地酸了。
他道:“外公你放心,阿秋真的长大了。阿秋不用外公来护,阿秋会护着外公。”
等喻正昭歇下,喻秋关了门离开主屋,慢慢走回正殿。
楚云空负手立于殿中,正在等他。
喻秋慢慢走到楚云空身前,问:“王爷离京多日,又立了大功,今夜不该在酒局上?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楚云空没有立即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喻秋。
“高兴了?”楚云空问。
喻秋知道自己的表情肯定藏不住,外公能够平安回家,他实在打心底里快活。
喻秋道:“还要多谢王爷这段日子派拳影将军照拂。”
喻秋话音刚落,根宝跑来道:“公子,有人找。”
喻秋没有回头,只道:“叫他进来吧。”
根宝问:“公子你还没问是谁呢。”
喻秋道:“是该来了。”
不久,梅花斋小二便迈着小碎步穿过前院,见到了喻秋。
小二开口道:“小的参见喻公子。哟,安王爷也在呀。”
喻秋道:“掌柜的近来可好?”
小二答:“不牢喻公子挂心,掌柜的一切都好。”
说完,小二抬眼望向楚云空。
喻秋道:“无妨。”
小二笑了一下,才再次开口道:“掌柜的说,喻公子的厚礼收到了,足够补上高淦欠下的窟窿。”
喻秋答:“本就是梅花斋应得的,掌柜的无需客气。”
小二顿了一下,又望了楚云空一眼。
喻秋问:“掌柜的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喻秋的?”
言下之意便是叫小二无需避讳喻秋了。
小二于是道:“掌柜的说,梅花斋向来不缺求财的路子,缺的呀,是震慑那些拦路人的手段。掌柜的说了,只要喻公子做到当初答应掌柜的事,这些金银便悉数还与喻公子。但若是喻公子做不到,掌柜的也听说宫里最近出了些事,将来究竟谁能在这路上说了算,他可能要掂量掂量,做出抉择了。”
喻秋微笑道:“同掌柜的说,这些话,喻秋都记下了。也叫掌柜的放心,喻秋不会食言。”
小二道:“得嘞!有喻公子您的这些话,掌柜的今夜一定高兴得又要盛装起舞了!小的告辞。”
喻秋喊道:“根宝送客。”
根宝送走梅花斋的小二后,正殿内安静了许久。
喻秋道:“王爷没有话要问我吗?”
楚云空道:“你孤身去找高廓,也是为了偷取他的金银?”
喻秋道:“若我说只是顺便,王爷信吗?”
楚云空沉默片刻,道:“我无权干涉。”
就在这时,剑风忽然风风火火地跑进院子,在喻秋面前站定道:“喻公子,京城四处都探查过了,无人知晓公主下落。”
喻秋思忖片刻,道:“知道了,辛苦你了。”
剑风问:“会不会是已经离京了。”
喻秋一时沉默,半晌后才道:“王爷,阿秋要进宫一趟。”
喻秋走后,剑风似乎才发现他家将军也站在一旁,忙抱拳解释道:“将军……我……我看这段时日有您守着喻公子,就……就去跑喻公子交代的差事了。”
楚云空并未责备他这个似乎已经被别人拐跑的下属,只凝望着漆黑昏暗的夜色,回想着刚刚喻秋为何留下他,要他听的那段对话,眸底比夜色更为深黑如墨。
***
凤仪宫。
李璇玑穿着一身道袍正在打坐。
喻秋恭敬行了一礼:“小秋参见皇后娘娘。”
李璇玑没有回头,只道:“小秋来了。”
喻秋道:“小秋是否打扰娘娘清修了?”
李璇玑缓缓站起了身,回头望着喻秋,道:“本宫说过,小秋无论何时来凤仪宫,都不是打扰。”
李璇玑又对喻秋道:“本宫这几日在吃素,委屈你跟本宫一起了。”
喻秋道:“娘娘小厨房做的菜,怎么能叫委屈?”
喻秋跟随李璇玑在桌边坐下。
李璇玑道:“安王也真是的,战场上刀剑无眼,怎么能带你涉险?”
喻秋道:“娘娘误会了,是小秋主动去的。”
不久后,宫女端了一道八宝豆腐和一道桂花糖藕上来。
只是喻秋仿佛一直心不在焉,注意力根本就不在她的小餐桌上。
李璇玑微微垂下眼帘,仿佛在心中搜寻着合适的话,片刻后才开口道:“小秋,你今日来,是否不为见本宫?”
喻秋望着李璇玑的双眼,十分诚恳道:“娘娘聪慧,小秋确实在找人。”
李璇玑不觉咬起下唇,不无紧张地问:“何人。”
喻秋不答话,却扭头望向了另一侧李璇玑休息的内寝方向。
李璇玑神色微凝,宫殿内空气凝固,气氛一时沉重起来。
少顷,果然从纱帘内走出了一个人影。
楚槿宜身着一身华丽高贵的裙装,此刻插着腰,面色十分不悦,道:“你为何知道本将军在此?”
喻秋连忙上前行礼:“小秋参见公主,若非四处找不到公主,小秋也不会来皇后娘娘宫里要人。”
楚槿宜道:“你最好有要紧的事,不然大半夜贸然打搅皇后娘娘清净,本将军不会轻饶。”
喻秋忽然抬起头望向楚槿宜,幽深坚定的双眼里折射出强而笃定的穿透力,看得楚槿宜竟觉得脊背发凉。
就在这时,喻秋毅然决然地双膝跪地,膝盖与冰冷的地砖相撞,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闷响。
声响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叫不远处的李璇玑不觉抬手捂起了嘴。
楚槿宜见状,不由得秀眉紧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不解。她本能地想要上前扶喻秋,然而刚上前两步,又收了步子,语气急切而不失威严道:“喻秋,你这是何意?起来说话!”
但喻秋并未应声而起,他的头深深低垂着,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声音似乎因激动而略显颤抖,却仍如洪钟般响彻大殿。
“公主殿下,喻秋自知冒昧,但事态紧急,刻不容缓。”
楚槿宜闻言,面色愈发凝重,明亮的双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你想要说什么?”
喻秋抬起头,直勾勾看着楚槿宜的双眼,一字一顿道:“请您救救大魏。”
***
第二日,文华殿。
皇帝连日不上朝,内阁的议事也变成了每日的斡旋与争执。
但这日,一个人的出现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尉迟恪、蒋尧、许彦泊三人踏入殿中时,只见喻正昭坐在主座上,喻秋站在他身旁。
喻正昭一脸肃穆,喻秋手中还握着一份圣旨。
尉迟恪和许彦泊连忙上前对着喻正昭恭敬行礼道:“学生拜见老师。”
蒋尧面色稍显尴尬,但也走上前,同尉迟恪和许彦泊并排站立,喊了一声“老师”。
喻秋这时举起圣旨,道:“陛下有旨,如今内阁首辅之位空悬,由喻正昭暂代。”
听到喻秋的话,蒋尧面色“唰”地白了,也不顾及仪态,直接指着喻秋道:“你无半点官职,竟敢假传圣旨!”
蒋尧话音还没落下,只听殿外传来威严的声音——
“谁说喻秋无官职,本宫已恢复他上书房总师傅书佐的职位,且由尉迟恪提拔,而今喻秋已是上书房行走,官至三品,吏部已批。蒋大人觉得,他有没有资格传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