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书房外,福禄在屋檐下急得团团转,最能折腾的沈郡主还在廊下闹着要见太子。
季直沉着脸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顾夫人晕倒在牢中了,你若不管,别挡着我去求情。”
福禄闻言咬了咬牙,他自认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待顾夫人向来尊敬有加。
独孤愿啊,从这个小姑娘来东宫的第一天起,即便对着他这个身份低贱的太监,也都是笑得甜甜的,未曾看不起过一个宫人,偶尔还会分给他糖吃。
没人能拒绝一个满身善意的好人,尤其是恶人。
“你瞎添什么乱,就你那张笨嘴去说情不是火上浇油吗?”
福禄斥了季直一句,转身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等他推门进书房时,已经两眼含泪,哀声道:“殿下,顾夫人在牢中晕倒了,听闻顾夫人昨日高热就一直没好……”
坐在桌案后题字的帝尧笔锋一顿,福禄小心地观察帝尧的脸色,见这人未斥责自己,壮起胆子求情道:“殿下,其实方才在狱中顾夫人也没有自轻自贱,她只是有自知之明而已。”
帝尧如刀锋般冰冷的目光射来,福禄顿觉脖子一凉。
福禄也不是生来就是东宫总管,未被父母卖进宫里当太监前,是个在苦日子里硬活出一条命的人,所以他懂阿愿的所作所为。
可天生尊贵的太子殿下哪里懂?
福禄又是一把掐在自己大腿上,边哭边委婉地和太子解释道:“殿下,顾夫人是被褫夺姓氏赶出华京的,莫说她不敢存着傲骨、活得体面,别人也不敢让她存着傲骨、活得体面,顾夫人若过得好,那不是在打您的脸吗?”
人是您贬入尘埃、轰出华京的,如今却要人家活得傲骨嶙峋、风姿卓然,何其可笑!
“顾夫人想活着,就必须这样,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
福禄后面的话越说越小声。
帝尧听了,靠坐在椅背上半晌没说话。
……
阿愿迷迷糊糊间,好像被什么人背起,耳边还回荡着沈栀意的嘀咕声。
“走慢点,稳着些……福禄那个太监对你还不赖,变着法子找太子哥哥求情,还真让他将人说动了,你下次可千万要小心些,别再惹太子哥哥生气了……”
“嗯,记住了。”
阿愿的声音微弱,沈栀意却还是听见了。
沈郡主看向被嬷嬷背上的人,喜道:“你醒了?”
恰逢出了大牢,夜里的凉风吹来,阿愿清醒了几分,笑容虚弱地看着沈栀意,“多谢……”
话未说完,她余光敏锐瞥到一抹寒光,多年在生死之间练就的本能让她瞳孔微缩,猛地扑向沈栀意。
“小心!”
与此同时,将军府。
一名暗卫匆匆闯进书房,“殿下,有刺客夜袭大牢!”
帝尧眉头一拧,算算时辰,阿愿和沈栀意此时应该都在大牢,他骤然起身,带翻了桌案上的茶盏。
……
大牢门口,阿愿将沈栀意护在身后,神色怪异地看着这一幕。
第一支暗箭没有射中沈栀意后,便有一批蒙面的黑衣刺客现身,沈栀意带来的护卫当即与刺客展开激战,只是这激战还没打起来,又一股手持巨斧的蛮人横冲直撞地朝大牢门口冲杀来,嘴里用蛮语谩骂着什么,凶狠地看向阿愿。
蛮人与刺客撞到了一起,似乎是嫌这群刺客碍事,冲杀护卫的同时又和这群刺客打在了一起。
沈栀意躲在阿愿和高嬷嬷身后,她自幼长在华京,没见过蛮人,但也听人说起过一二,都说蛮人个个身高超过九尺,体格壮硕如牛,站在大周人面前犹如一座小山般。
原本她还不信,如今望着那个个足有她两个高、胳膊比她大腿都粗的蛮人,差点没吓哭,“蛮……蛮人!月升城怎么会有蛮人?”
阿愿蹙眉道:“郡主该担心不是那些蛮人,而是刺客。”
沈栀意:“啊?”
“蹲下!”
阿愿沉声一喊的同时,按着沈栀意的头蹲了下来,堪堪躲过一枚朝沈栀意面门袭来的暗器。
沈栀意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耳朵,摸到一手血,才发现耳朵被暗器擦出一个口子来。
沈栀意毕竟才刚及笄之年,比阿愿还要小上两岁,又是个千恩万宠长大的人,哪里见过这阵仗?
她低头瞧着一手血,整个人都呆住了,“血……呜呜呜,是血……”
“高嬷嬷,”阿愿的目光一直盯着战况,沈栀意的那群护卫拦住刺客已经很吃力了,更是拦不住蛮人,急声道,“带着郡主躲进大牢里。”
高嬷嬷毕竟是宫里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人,此刻心里虽然害怕,但面上还镇定,“躲进牢里不是更死路一条吗?”
阿愿:“刺客伤不到郡主的,月升城的守军应该很快就会到,从现在开始离我远一点……”
高嬷嬷一懵,“什么?”
阿愿眼瞅着即便冲破护卫防线的蛮人,将沈栀意推到高嬷嬷怀里,飞快道:“刺客是来杀郡主的,蛮人是来杀我的。”
哐当,蛮人巨斧落下,却是砍了空,似乎没料到阿愿躲得那么快,被阿愿袖中的药粉扑了个满脸,蛮人挥了挥手,试图扇开眼前呛鼻的药粉,再度抡起铁斧准备劈向阿愿。
紧接着,砰的一声,蛮人白眼一翻,倒在地上。
阿愿刚用药撂倒一个蛮人,费力从地上爬起,就听见有蛮人用蹩脚的中原话怒喊着:“迦卓尔,受死吧!”
一名手持巨斧的蛮人不知何时站到了高嬷嬷和沈栀意跟前,面目狰狞,高举巨斧,忠心耿耿的高嬷嬷始终护在沈栀意跟前,闭上眼睛,迎接落斧。
沈栀意这辈子第一次离死亡如此近,看着巨斧朝面门砍来,极致的恐惧之下木讷得连眼泪都没有,只能呆呆看着死亡逼近。
一声蛮语响起,挥斧的蛮人突然动作一顿,巨斧停留在沈栀意面门毫厘处。
瘫坐在地上的沈栀意微微扭头,只见阿愿站在不远处继续用蛮语道:“你要杀的人是我。”
那蛮人看了看阿愿,又看了看沈栀意,原本怒目狰狞的表情像是卡壳了,最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看看画像又看看沈栀意,看看画像又看看阿愿。
阿愿:“……”
沈栀意:“……”
片刻后,蛮人总算反应过来,怒然扔掉画像,抡起巨斧朝阿愿冲去。
“快跑!”沈栀意惊呼道。
阿愿站在那里不躲不闪,袖中的药粉蓄势待发。
便在此刻,一袭黑影从横侧飞快冲出,抱着那名蛮人的腰将人撞飞到大牢的墙壁上,轰的一声后墙面塌陷,尘土飞扬……
然后就是重拳捶打肉/体的声音。
“谁许你伤她的?”
那是个极其嘶哑难听的嗓音,待尘埃散去,被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的沈栀意才看清了救下阿愿的黑影。
是个身穿蛮族服饰的少年,宽肩窄腰,身形清瘦,和被他按在地上的蛮人体格相差甚多,但气力却远胜蛮人,少年似是察觉到了沈栀意的目光,微微侧头,锐利如山间猛兽的目光看向她。
沈栀意被那目光一扫,吓得浑身一颤,却也看清了少年的容貌,那是个非常英俊好看的少年,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只是眉眼间又些像大周人,少了锋利,多了一丝秀气,但那双眸子……一金一紫,竟是异瞳!
在黑夜中宛如鬼瞳一般。
还有这人的脖子……打斗中裹在少年脖子上的破烂黑巾有些松散,露出了横贯整个脖子的狰狞伤疤,像一条丑陋可怖的蜈蚣。
那样的伤疤,下手的人应该是想割断少年的脖子才是。
沈栀意满眼恐惧地瞪大了双眼。
少年似乎也习惯从旁人眼中看到恐惧,冷漠地收回目光,从被他打得半死的蛮人身上站起,随后将脖间的黑巾裹紧,然后转身,目光灼灼地朝阿愿走去。
“阿……阿愚……”
少年站定在阿愿面前,说话不自觉地结巴起来,嘶哑难听的声音带着一股小心翼翼。
另一边厮杀声更加激烈,少年带来的一众蛮族将士与要杀阿愿的蛮人缠斗在一起。
阿愿看着面前低着头不敢看她、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年,踮起脚尖摸了摸少年的头,温柔安慰道:“又长高了。”
被摸头的少年眼前一亮,抬起那双异瞳,满是依赖和欢喜地看着她。
世人畏惧少年的眼睛,所以极少有人敢与之对视,若是认真看过,便会知道哪里有什么鬼瞳,那双眼睛明明干净得宛若琉璃。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阿愿的声音好听又温柔,少年最是喜欢阿愿的声音,露出一抹笑容,结结巴巴道:“那……那个人说,你离开了崇安军营,是个难得的机会,把……把你带走的机会。阿愚,你愿意和我走吗?”
阿愿温和地看着少年,“顾偿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少年眼中的星空坠落了,失望地低下头,继而又抱起一丝希望抬头道:“我想待在你身边,像以前一样……”
阿愿摇头,望着少年的眸子藏着悲伤,“他们会杀了你的。”
少年深深低下头,好像蔫透的芭蕉般,片刻后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双手捧着递到阿愿面前,弯下眉眼笑道:“阿愚,我找到了这个,你会开心吗?”
白鱼玉佩迎入眼帘的刹那,阿愿一愣,也许过了一瞬,也许过了好久,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缓缓笑道:“开心。”
少年慌了,手忙脚乱地想去碰碰阿愿的脸蛋,看了看手上的血迹,又放下了手,更着急了。
“……阿愚你哭了。”
阿愿紧紧握着那块白鱼玉佩,将它放在心口,明明在笑,却一瞬泪流满面。
“放箭!”
远处,一袭墨色衣袍的帝尧骑在马上,睥睨的暗眸扫过一众蛮人、刺客,手落下的瞬间百箭齐发。
阿愿面色一变,伸手去推少年,“快走。”
“阿愚……”
少年依恋地喊着,一动不动,眼睛一瞬都未曾从阿愿身上离开。
“快走,听话。”阿愿微微沉下脸道。
少年终于动了,他不想让阿愿不开心。
只是他转身未走出几步,一柄如墨的长剑凌空劈下,少年迅速抽出腰间弯刀格挡。
是帝尧!
太子殿下亲自出手令所有人都没想到,季直诧异的同时一边斩杀蛮人、刺客开路,一边急忙携众暗卫朝帝尧的方向靠近。
长剑与弯刀交锋的刹那,帝尧对上了少年那双金紫异瞳,眼睛一眯,这双眸子……
令他想起一个已经快被世人遗忘的流传,蛮荒的第一任王上,那位险些一统中原与蛮荒的枭雄,也生了这样一双异瞳。
光凭这双眼睛,这个人也该死。
帝尧眼中盈上杀意,他内力深厚,剑法又凛冽霸道,少年虽生有蛮力,但完全是野兽凭借本能的打法,哪里会是帝尧的对手,再等季直率众暗卫围攻过来,少年便走不了了。
眼见少年被墨剑刺中肩膀,血色顿时涌出,阿愿心中一急。
“殿下!”
帝尧闻声,提剑的手一顿。
那是第一次,阿愿不再恭恭敬敬地唤他“太子殿下”,那声“殿下”带着哭腔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脸蛋圆圆、爱哭又爱笑的小姑娘每次委屈了,也是这般喊他。
帝尧不禁回头望了一眼,素衣罗裙的女子孤身一人站在血光刀影中,手中紧紧握着一枚玉佩,哭得悄无声息又让人心碎……
仿佛下一刹就会从这人间消散一般。
——原是人间留不住。
帝尧心头一紧,他不喜欢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