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其他大人都下楼吃完早饭,被加拉哈德哄骗着点亮了丑毛衣上的彩灯,又被桑希尔指派了某种活计,莫兹才一边搅奶油奶酪,一边暗搓搓地接近了终于落单的加拉哈德。
他用手肘撞了撞加拉哈德的腰,问:“你怎么突然跟姑娘们关系这么好?她们不怕你了?”
加拉哈德的表情复杂了起来。
他犹豫了一会儿,凑在莫兹耳边小声说:“因为某些原因,她们以为我喜欢男人。”
莫兹高亢地哈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后,他压低了声音:“‘某些原因’是什么原因?她们是今天才发现你有一张漂亮脸蛋儿还是怎么的?”
“我刚告诉她们我喜欢看爱情小说。”
“就这?”
“当然不止。我跟她们说我经常看海蒂·库里南【1】的小说,还经常听芭芭拉·史翠珊【2】的唱片。”
“海蒂·库里南?那个写大尺度男男爱情小说的?”
加拉哈德用力揉面团的手停住了:“你怎么知道她是写大尺度男男爱情小说的?”
“……我书看得杂。”莫兹看着加拉哈德戏谑的表情,脸慢慢变红了,“我们直男也会看男男爱情小说的好吗?!我就是因为好奇瞟个一两眼,又不像你,经常看。”
“什么叫‘你们直男’?我也是直男啊!”
被莫兹用不信任的眼神瞟着,加拉哈德焦急地低声为自己辩解:“我真的是直的!”
小个子的程序员这次真的笑出来了:“加尔,我从十五岁起认识你,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对哪个女的有过兴趣。之前你是脾气不好,可脾气又不会影响求偶欲,你没有追女孩儿不说,连倒追你的也全赶跑了。
“而且,你喜欢芭芭拉·史翠珊和朱迪·嘉兰诶。”
他一摊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不是喜欢她们!我只是把她们的声音当成安慰剂罢了!听她们的声音能让我感到平静。”加拉哈德努力为自己辩解。
“你当年是因为不能接受真实的自己,所以才一直这么愤怒的吗?”莫兹显然没有相信他的理由,还站在一个全新的角度,分析加拉哈德以前脾气总是失控的原因。
加拉哈德哑口无言。
因为莫兹的话听起来确实很符合逻辑,如果加拉哈德不是当事人的话,他也会这么想。
可他已经活过了一辈子,该经历的早就经历过了,也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喜好。
按上辈子的说法,他是个过了耳顺之年的老头子,对跟他人产生深刻情感连接这种事情,他没有任何期待感,只觉得麻烦。
再说了,加拉哈德自觉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让他跟三十多、甚至更年轻的女孩儿谈恋爱,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没脸没皮的老流氓。
这些话当然不能跟莫兹说,加拉哈德也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愤怒不是因为这个……而且我那时候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来控制脾气和练球上了,没功夫谈恋爱。”
“但大学也没见你跟哪个女孩儿约会啊?还是你在安纳波利斯悄悄跟人谈了,没告诉我?”
“没有。我大学的生活其实跟高中差不多,满脑子都是控制脾气、想办法别挂科和完成日常训练上,根本没时间干别的事情。”
“……你没有参加过派对什么的吗?你的朋友也没有给你介绍他们认识的姑娘?”
加拉哈德作势回想了一下,摇摇头。
“我的人生规划里其实并不包括婚恋。”他小声对朋友解释着自己很久以前就做出的决定,“你也知道我……”
“别这么说。也许你只是没遇到对的人呢?”
柔和的女声突然在他俩身后响起。他们回头一看,塔拉·哈比斯正站在他们后面,脸上挂着带有鼓励意味的微笑,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自从“知道”加拉哈德“喜欢同性”后,她就一直这个表情。
“也许,你以后多出去走走,多认识一些人,就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了。”这个性格温柔而多愁善感的女孩儿说。
加拉哈德笑着点点头:“也许吧。”
他看着又开始小声讨论起各种浪漫小说的女孩儿们,心想,虽然取向被误解了,但如果这个小小的误会,能让这些饱受折磨的孩子度过一个放松的圣诞节,也不算是件坏事。
他又不准备谈恋爱,误解就误解吧。
这些人总不会像他上辈子的长辈一样,在他成年后就一天三顿地按点儿给他介绍对象。
他们花了一个上午和半个下午的时间,制作了能喂饱一整支军队的甜食,让整座屋子的每个角落都飘荡着甜蜜的暖香。
所有劳动成果都被堆在餐厅那张宽大的实木餐桌上,垒成了一座甜蜜的小山。
将最后一盘饼干用红白绿金四色糖霜装饰好后,唯一的女士桑希尔就拉着唯一会做饭的男士加拉哈德紧锣密鼓地准备起了晚上大餐时要吃的菜。
弗雷泽、费多鲁克和莫兹戴着手套围坐在餐桌旁,把之前烤好的各色点心分装进一个又一个纸盒里,并给每个盒子都贴上了极富圣诞气息的彩带花。
哈比斯坐在他们对面,迅速地在一叠不大的问候卡上,用工整的字迹写下圣诞祝语,并在落款处写上了加拉哈德名字。
塔拉紧紧地贴在他身边,用金色的细绳把问候卡系在打包好的饼干盒上。
这些都要送给加拉哈德邻居,帮助他跟邻里打好关系的。
厨房的一角放着一个蓝牙音箱,格拉迪斯·奈特【3】丝滑优雅的声音从里面幽幽飘出,同客厅出传来的新闻播报声纠缠在一起,制造出了分裂、古怪却日常的氛围。
电视是弗雷泽打开的。他的本意是让几个女孩儿看看动画片,休息一会儿,静等晚餐。可惜,孩子们似乎都对少儿节目没什么大兴趣。
塔拉自愿留在餐厅帮她爸爸处理要系在饼干上的问候卡,爱丽尔和拉妮在书房看爱情小说。
萨拉则跑去了健身房,据她说这是在“为晚上大吃一顿做准备”。
最终,真正看(或者说听)电视的只剩下了留在一楼的几个大人,电视也被换到了新闻频道,供他们收听这一阵纽约和全美发生的新闻。
[…纽约警方建立热线,向市民征集跟‘指南针杀手’【4】有关的一切线索。自今年十月犯下第一起案件以来,‘指南针杀手’至今已谋害多人。但警方仍坚称,‘指南针杀手’并非连环杀手……]
听到这段新闻,费多鲁克担忧地看了一眼电视的方向,说:“他很危险。他已经杀了……几个人来着?”
“五个了。”莫兹用手腕撑了撑下滑的眼镜,“我和哈罗德调查过他犯下的案子,想找出他杀人的规律,抓住他。但他明显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作案的时候大多挑监控死角,被拍到的所有画面里都没有露出正脸,现场也没什么能追踪到他本人的线索。
“而且,目前的所有死者之间,没有半点儿联系,也没有什么共同点。这说明,这个‘指南针杀手’很可能是随机挑选他的猎物的……”
弗雷泽皱着眉打断了他:“不要这么说。”
“怎么说?”
“不要把受害者叫猎物。”弗雷泽摇着头,把一盒打包好的饼干放到塔拉附近,重新拿了一个空盒子,“你这是在异化杀人犯和他的罪行,也在异化受害者。经常这么做,你会不自觉地将这两者视为非人,并失去对受害者的同理心,进而做出理性但反人性的判断。”
莫兹,像每一个被质疑的聪明人一样,想要为自己争辩,加拉哈德往他嘴里塞了一勺炖肉,把他想说的话全堵了回去。
“怎么样?是不是淡了?”加拉哈德左手端着一个小碗,右手拿着一把勺子,给餐桌边的其他人都喂了一点肉。桑希尔跟在他身后,用力摇头:“这个味道刚刚好!我是严格按照我高祖母的配方做的!”
“如果你能让我再往里加一点点酱油……”
“不许!这是匈牙利炖肉!匈牙利人不吃酱油!”
在他俩争执时,其他人也给出了自己对炖肉口味的看法。
费多鲁克和弗雷泽觉得淡,哈比斯父女觉得咸。
莫兹的意见则比较奇特。
“这里面放洋葱了?我不喜欢洋葱。”
两个厨子同时没好气地对他翻了个白眼,争论着炖肉的调味,离开餐厅,走回了厨房。
紧接着,电视机里闹哄哄地传出了警方举行的新闻发布会的声音。
[泰勒探长!在过去一个半月中,有三个人命丧‘指南针杀手’之手。而迄今为止,已经有五位无辜市民成了此人手下的亡魂。请问警方确定任何嫌疑人了吗?]
[我只能告诉诸位,纽约警方正全力以赴追查凶手。]
[泰勒探长,有传言称,‘指南针杀手’曾经假扮某位受害者的丈夫,前往法医办公室验尸,并留下了一枚指南针。请问这是真的吗?]
[无可奉告。]
哈比斯抬瞟了一眼电视,同情地说:“我敢说他现在的压力一定很大……他的黑眼圈已经比他的眼睛还大了……”
其他人纷纷抬头,看着屏幕上被媒体包围的麦克·泰勒,发出了赞同的咕哝声。
几乎在同时,他们口中“压力很大”的麦克·泰勒,正同自己的老友和上级,纽约警察局总局长弗兰克·雷根【5】一起,接受来自于市长的怒火。
“两个月!五个人!而你们到现在连这人是男是女都没法确定!”那位精干的女性朝坐在她对面的两位男士怒吼道,把一份报纸狠狠地拍在了他们面前的办公桌上。“泰勒探长!你的实验室每年要从市政拿走几千万预算!还有你,雷根局长!你的预算比他还多!”
“结果你俩就眼睁睁地让这个……这个变态从你们眼皮底下溜走了?!”
泰勒在椅子里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耐着性子说:“市长女士,我和我的同事已经找到了关键的线索。只要您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关键线索?又是那个什么蘑菇吗?!半个月前你的报告里就说,在犯罪现场找到了某种特殊蘑菇的孢子,能够通过它定位‘指南针杀手’。结果半个月过去了,他又杀了两个人,你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蘑菇,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
弗兰克·雷根公式化地笑着,干巴巴地试图帮泰勒辩解:“调查案件需要一个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你们这个过程也太长了点儿吧?!雷根局长,你手下有三万六千个警员!三万六千个!怎么连一个人都抓不到?!”
雷根依然在笑,笑容中满是无奈:“市长女士,纽约有八百多万人【6】。让我们利用一点线索,从八百万人里找到那个凶手,这跟大海捞针差不多。而且这两年经济不好,各类案件频发,纽约警局严重人手不足。所有警员,尤其是负责调查恶性案件的警员,一直在超负荷工作。
“用半个月甚至更短的时间,抓住那样一个凶恶狡猾的杀人犯,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市长经过刚刚的小小爆发,也冷静了下来。她拿着钢笔在办公桌上点了几下,最终说:“一星期。既然你们已经找到了关键线索,那么一个星期应该足够了。一星期之后如果还是没有结果,我就要联系FBI行为分析部的人来帮忙了。”
泰勒和雷根露出了厌恶又郁闷的表情,好像他们刚刚看到自己吃了一半的苹果里,出现了半条又肥又长的蛆。
等到市长终于大发慈悲放他们离开,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的事儿了。
刚一进电梯,雷根就拿下帽子为自己扇风,泰勒一脸烦躁地解下领带塞进裤兜。
“她是怎么了,这么暴躁?”泰勒问,按下了电梯里“一楼”和“关门”两个键。
雷根拉开了领口,弹了一下舌头:“明年是大选年。她在任期里没犯什么大错,但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从上次的民调看,她的支持率比亚历山大·穆诺兹低了整整十个百分点,比亚当·西弗【7】低了六个百分点。有机构预测说,她肯定不能连任。
“更何况,因为这个案子,《周六夜现场》已经连续一个月演讽刺她的段子了。换成我,我也暴躁。”
泰勒低声笑了起来:“哦,我喜欢那个‘因为我是市长所以我不用识字’的段子。”
“那个是很好笑。”雷根也笑了,“但我更喜欢‘我脸上的不是假笑,而是肉毒杆菌后遗症’【8】那个。”
他们克制地笑了一会儿,雷根突然问:“你没问题吧?”
泰勒明白对方在问什么。他点点头:“我们已经有了点头绪,一周时间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