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掠过无边暗海,羽翼在粼粼海面上掀起细涛,最后一头扎进出口,徐名晟睁开眼,感受着回到身体里的神识,他的手脚微微泛凉,仿佛还带着那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气。
徐名晟端坐了一会儿。
他思考的时候有点像发呆,好半天抬起手,重新抽出那张自荐书,缓缓打量了起来。
——世界上或许真的有笔迹相似的人也说不定。
他对着心脏自言自语。
可与此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身体深处有某种植桠正在疯狂生长,盘踞着血管,吞噬着皮肉,像无所顾忌的藤蔓正肆意吸食掉养分。
那是他最讨厌的,名为希望的藤蔓。
就像毒素一样,一经诞生,只会不断膨胀,等到有一天胀大了,啪地一声破了,他清楚那时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却无可奈何。
烛光明明灭灭,长指抚摸着干涸的墨迹,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将自荐书压到桌案最底下,开始原地打坐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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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摊设在入镇口,摊主是大半年前到金蟾镇的流民,之一。
金蟾镇并非久居之所,鱼龙混杂,来来往往者众,像他这样暂时安栖的人太多了,所以在当时并没有引起注意。但是仔细想来,空脑症的爆发,似乎正是在茶摊开起来之后。
摊主有一门煮茶酿酒的独家手艺,过喉不忘,因此短短半年,生意就已经火红到全镇皆知,人人都是回头客。
摊主生的矮小,比侏儒高一点,两只招风耳红彤彤像未成熟的小番茄,眼皮宽大,生的颇具喜感。
房璃来时他正蹲在门口煮茶,看见她,顿时喜笑颜开:“小姑娘,我说过的吧,喝过我的酒,不会没有再来的人。”
这次和上次有点不一样,那个眯眯眼的修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房璃身后多了一个沉默高大的俊朗男人。摊主瞥了一眼,顺手揪下脚边陶盆里的一片青叶丢进茶壶,然后握着巾布提起茶壶,对房璃道:“坐吧。”
房璃:“怎么不问我要喝什么?”
摊主:“我这除了茶就是酒,你还要些什么?”
摊主本意是玩笑,谁想房璃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再次问道:“有点心吗?”
“有自制的粗茶饼。”
“那来一份,再要一壶上次的少春干。”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
房璃在菁国时就嗜酒,早起喝,睡前喝,读书论经也喝。
剑不一定,但酒壶是必须随身携带的,小小年纪就喝成了海量。在同光宗的八年滴酒未沾,昨日一壶少春干勾起了馋虫,房璃舔了舔唇,乖乖找个位置坐下,望着漫天晶莹的雪屑发呆。
岁暮天寒,滴水成冰。
半柱香过后,摊主端着碟子提着酒坛出来了。
大概是天冷,他身上多穿了一件蓑衣。隔老远就闻到粗茶饼清香的气息,房璃伸手拿出一块,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口感粗粝,再一细品,那种奇异的韧劲和香气便返还上来,她眼前一亮,不吝惜夸赞道:“甘,韧,甜,好吃好吃!”
房璃对食物真挚的热情让摊主笑了一下,拎起酒坛斟了两碗,边倒边絮絮道:“昨日见姑娘喝那碗少春干,便知姑娘是个懂酒之人。”
“这少春干,酿时加了些青梅,入口柔和平淡,带着涩气,不知道的还误以为它是个脾气好的。”
“等过个半柱香,便知自己上了当了。”
房璃笑了笑,琉璃镜背后的两只眼睛已经控制不住好奇地盯向酒碗,“这又是什么?”
说到这,摊主面露得色。
“此酒名为百花哭。”
“听上去脾气不好。”
“不错,烈性极强,需得是竹叶上新出的雪水,每五年方能成一坛,这坛我珍藏许久,相逢难得,给姑娘尝尝。”
房璃也不客气,在摊主的注视下端起酒碗,却在挨唇之时一顿。
摊主也紧张了:“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房璃的耳边停下了一只银蝉。
双目红似血滴,一身银皮像精心打磨的饰品,但是人傀和摊主仿佛都没有看到它似的,表情和视线一动不动。
雪花凝滞半空,在那无限拉长的一秒内,银蝉俯到耳边,房璃听见了它那稚子一样蛊人的声音:
“别喝。”
风卷雪落,一息一瞬。
身后的人傀形影忽动,手爪带风,掠过房璃的脸侧掀起发丝,却在即将碰到酒碗的那一刻被稳稳掐住。
人傀的瞳孔缓缓挪移,落到面前人的后脑勺上。
房璃抬手抓着人傀的五指,头也不回,对着摊主笑道,眼睛亮得惊人:“这家伙老古板,管得严,见不得我喝酒,见谅。”
“……”
摊主紧张的表情一下缓解了,两条虫子似的粗眉松开,讷讷道:“哦,哦,这样啊。”
“其实依我看,酒乃活血之物,这数九寒天的,喝点酒,何尝不是有益身心健康,对吧?哈哈,哈哈……”
他尬笑了两下,不再笑了。
房璃放下酒碗:“大人先前是做什么的?”
“我啊?”摊主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嗐,都是瞎活着罢了,不值一提。”
“这百花哭难得,我也不好独占,反正相识一场,知音难觅,不如坐下来共品?”
“好啊,好。”
摊主本就个子矮小,坐在木桌前,矮了房璃一大截,倒酒举碗的动作却相当熟练,豪气冲天道:“姑娘,我看你也是个性情中人,今天这碗酒,我先干了。”
他碗一斜,刹那间房璃反应疾速,抬手扯下他手里的酒碗,毫无缝隙地将自己手里的酒碗塞进去,几滴琼浆溅落,跌到桌面上,粉身碎骨。
摊主滞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
“姑娘这是何意?”他嘴唇轻颤,几乎要原地跳起,“我不懂。”
“懂不懂的,大人喝完这一碗,自见分晓。”
房璃看着他,丹凤眼微微眯起,漂亮的弧度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笑意与冷淡,像一只好整以暇的妖精盯着猎物。
尽管这种即视感只有一瞬间。
摊主看上去气愤无比,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缓缓握紧酒碗边缘。
只听“哗啦”一声,酒碗被掀翻在地!
异变陡生。
摊主飞身踹向桌角,那张桌子顿时离地,边缘距离房璃肋骨仅有一厘时被稳稳抓住,人傀面不改色控住房璃的肩膀推她向后,另一只手抓住桌子发动,“喀嚓”几声,木屑飞溅,一张桌子顿时裂成锋利的数片,炮弹一般射向摊主的背影!
摊主反应奇快,奈何人傀更快,三两步上前擒住肩膀,手指一错,一拧,脚尖向膝窝猛踹,正中穴位,摊主躯体一软,人傀拎着他的手臂,这时房璃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小心!!”
抬头,雪色剑光迎面劈来,速度极快,人傀侧身,“扑动”一声,耳朵掉在了地上。
居然还有同伙。
剑光的主人一身黑衣,将面孔死死挡住,只露出双冷酷的双眸。
人傀下意识伸手一摸,储存的内力从缺口源源不断地涌出。
没有给反应的时间,那人再次劈向抓住摊主的那只手,徐名晟只好控制着人傀放开,眼睁睁看着他们穿过内室,从后门消失。
“他们有同伙。”他简明扼要。
木片扎到门板上,门板裂了,人傀还想去追,手却被突兀拉住。
“后门有陈师兄,”房璃紧紧盯着被掀到梁柱角落的酒碗,“我们还有要紧事。”
凉棚外雨雪交加,天冷的仿佛下一秒就是末日,房璃缓缓靠近酒碗蹲下,伸手拈起躺在酒液里的那只黑虫,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
“这是吞梦。”
人傀忽然开口。
“一种寄生虫,喜食人的大脑。”
房璃看着看着就笑了一下,回顾仰首对上人傀的视线:“你懂得真多。”
空脑症的真相已然明了。
但是这件事情,似乎还没有完结。
房璃将吞梦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琉璃瓶中,慢悠悠地站起,想起什么似的,她面露惑色:“陈师兄那边还没结束吗?”
茶摊摊主身上毫无灵力,按说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依陈师兄的修为和效率,耽搁这样久,只能是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伙伴”。
“你跟他打,看出什么了吗?”
徐名晟很不喜欢她的语气。
他虽寄身于人傀之中,却不希望旁人真的把他当成个傀儡。这群人之中,也只有房璃,对待他像对待侍从一样,居高临下到理所当然。
人傀抿唇。
房璃跨过被轰烂的门板,穿过正堂,后门连接的是渺渺的枯木林,压抑的白色与黄色一望无际,呜咽的狂风将干秃的树枝刮的颠来倒去。
而在雪地之上、丛林掩映之中,两个人影正在飞快过招,一来一往,肉眼已经辨认不清,只能看见白雪不断簌簌落下。
房璃嘟囔:“怎么能不相上下?”
她躲在梁柱背后观察,雪地里有大片灵力扫荡的痕迹,凌乱骇人,然而在树根下,她发现另一串绵延的小型鞋印。
很浅,说明那人个子矮小,体重偏轻。
房璃的心中隐隐出现了一条线索,她按下没表,大脑的齿轮飞快转动。
“要我上去帮忙吗?”
耳边忽然响起没有感情的声音,房璃回头,人傀站得离她相当近,脸上漆扇一样的睫毛都无比分明。房璃脱口而出:“不。”
徐名晟:“……”
“普陈少侠才不会打不过他,”与有荣焉的自信重新在胸中燃起,“而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房璃看向那一串细小的脚印。
-
摊主披着蓑衣拼命跑,不顾一切,两只番茄似的耳朵被风刮的像要流血,白色的气体淹没口鼻,又在下一秒破雾而出。
枯木林无边无际,他的双脚越来越沉重,膝盖里仿佛有一盒铁钉,颠来倒去,丁零当啷,像是快要坏掉的零部件。
这具躯壳还是太旧了,他想,胸膛高低起伏。
“赦比尸。”
脑子里的声音在警告他不能停下,但当这个积年陈灰的名号再次出现在旁人口中时,他猛地回头,差点把自己绊倒。
雪地上突兀地站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
她戴着蓝色帷帽,一身水蓝色广袖纱裙,肩披红玉金银丝帘,气质浑然天成,仿佛天地间的一株仙人掌花。
孤零零一道身影,美的像掬一捧就会破碎的倒影,喊名字的时候,嗓音里却带着化不开的笑意:“赦比尸大人,我在找您。”
摊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刚才那些剧烈的反应纯属意外,丝毫没有被揭穿身份的波动:“你是谁?”
帷帽遮挡住了女子的脸,也挡住了她的表情,能够听到的,只有她一成不变的甜腻嗓音:“仓央国,喜阳。”
仓央国,喜阳……公主?
“公主殿下,”摊主的神色稍稍缓和,甚至行了个看不懂的礼,“如果我没记错,公主殿下,应当是仓央国的谛听,对吗?”
“不错。”
提到这个久违的身份,女子竟生出了几分苍凉的心境,“我找你,是有求于你,赦比尸大人。”
“我逃走时有个侍卫替我挡住了埋伏,是你的人吗?”
“是,他是我的贴身侍卫。”
赦比尸笑了。
“这样算我欠你的人情了。”
“大人说笑。”
虽然看不见帷帽下的表情,但喜阳此刻的确是在笑:“以您的权能,弄死这里的所有人,也不是问题。”
赦比尸摆摆手:“在下只不过是一个被逐出神域的堕神罢了,神力都被剥啦,漂泊无依卖些茶酒谋生,帮不上公主殿下的大忙。”
风卷雪沙,一身纱裙被风撕扯的恣意,勾勒出单薄的身体,喜阳站在原地,不清不楚地笑了一下。
嗓音穿过风雪明明灭灭:“大人不是帮不上,是不想帮。”
“……”
“我本无意为难大人,所以此行前来,是专门与大人做交易的。”
赦比尸额上那条虫子般的粗眉一挑,宽大的眼皮微微合拢,盖住黑白分明的瞳孔:“交易。”
“不错,”喜阳颔首,不疾不徐,“我的能力。”
谛听的能力。
赦比尸眯眼,正想说我要你的能力有何用,喜阳公主却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抢先一步道:“大人难道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一个很明显的关于能力的提示,对于谛听来说,这其实相当危险,但对于赦比尸来说根本不重要。
他缓慢地思考委婉提醒这位公主殿下的话术,喜阳再次洞穿了他的想法。
“您会需要的。”
她胜券在握。
赦比尸就是再笃定也被这态度弄的犹豫起来。僵持之际,头顶上乍响起一声:
“阿嚏!!”
赦比尸:“……”
赦比尸和喜阳同时抬头,只见枯木之上,离地约莫两丈处,一男一女站在枝干间,鸦青与红绿,仿佛从枯树衍生出的两朵奇葩。
男人面无表情地搂住姑娘的肩防止她掉下去,而那姑娘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鼻尖嘴唇眼睛通红,可怜兮兮,不住瑟瑟发抖。她拿着一张手帕按在脸上,未几,又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老天爷。
房璃无比绝望。
她这辈子就适合做个被人伺候的太子。
——谁家好人连偷听都憋不住喷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