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入魔了。”
与并玉相反,陈师兄传递的的却是另外一个消息,房璃被这零散的信息折腾的头疼,“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转头:“乞丐今天去了哪里?”
陈师兄:“一直游荡在街上,中途回了一趟家……”
这时候趴在地上的赦比尸大喊:“乞丐体内已有魔种!倘若再不动手,整个镇的人都会遭殃!”
陈师兄厉声反驳:“他还有人的神志!”
“那也是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入了魔之后伪装的?!”
“我亲眼看着的!”
“……”
房璃头痛欲裂:“停下!”
大致弄清楚局势,她转头去找关键人物:“乞丐在哪里?”
陈师兄的身后是门板,听到这话,门板缓缓推开,露出里面惊魂未定的人影。
烂衣粗布,面容几乎失了色,抖着嘴唇望向房璃,眼中枯草一样飘着的,全是无望的求救。
就在一天前,他还是一副对生死无所谓的模样。
“姑娘……姑娘!”他用俾河话喊道,扑到房璃脚下,泪水涟涟,“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想死,不想死,救我……”
“……”
房璃蹲下来,盯着他,准确来说是透过叆叇盯着他七窍中溢出来的黑气。
这副叆叇是宗主赠与她的灵器,用了百斤精纯灵石,也才凝出来这么一副,可以解决她无法视魔的缺陷。房璃的指背缓缓蹭过那有如活物的魔气,一阵锥心的刺痛,她缩回手指,轻声道:“你别怕。”
说出这话纯粹是下意识的安抚,实际上,房璃的脑中一片空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并没有真的解决办法。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难处,“翁”地一声,周遭的声音再次褪去,那一刻世界失色,银蝉“咻”地从不知名处飞了出来,扑扇着半透明的薄翅,缓缓落在房璃冻红的耳廓上:
“需要我帮忙吗?”
与此同时在角落看戏的喜阳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直起身微微皱眉。
停了片刻,又瘫了下去,继续翘脚玩算盘去了。
房璃不语,只是伸手去抓,大有把它捏死的架势,银蝉晓得她又不高兴了,知趣而退,“咻”地一下腾空,没入房璃的后颈中去。
世界重新恢复颜色,赦比尸歇斯底里的大喊洪水般淹没耳膜:“……必须现在就杀了他!我能感觉,他体内的魔物非同小可,一旦在活物体内生根,这个魂就废了!你不可能再消灭他!!”
陈师兄从来都是风轻云淡,此刻脸沉的能滴出水,紧紧握住手中剑,仿佛在狂风迷砂中握住唯一的凭依。
他哑声,只觉得口中一片苦涩:“不行。”
“你如何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角落里喜阳忽然趴到桌子上去,整个人压在算盘上,肩膀颤抖,像是食物中毒一般,笑的腰都直不起来;
并玉一如既往的冷淡;唯有赦比尸目露震惊,不敢置信道:“我证明?”
“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蓦地用力推开并玉,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陈师兄。
“我走过神域的阆苑天池,跨过人间的百川江河,我见过朝生暮死万古枯荣,你,你算得上谁?有谁知道你的名号?”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了,上头的情绪将他高傲的伪装一点点卸去,露出原本的、被掩藏的暗礁。
“你见过被魔气扭曲的魂灵吗?”
“你知道他们有多痛苦吗?你知道那些被扭曲的怨灵又会引起多少生灵涂炭吗?你闻过乱葬岗的腐臭吗?抱过被蚂蚁啃食的头颅吗?”
赦比尸寄身的这副躯壳过分矮小,仰头看着,却不知为何,陈师兄的后颈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叫他一动不动。
“你是谁?你是个有点天赋的修士,”赦比尸冷笑,却透着无限的悲哀,“你深居简出,刻苦练功,偶尔下山游历除魔卫道,人人夸你正义,善良。”
“像你这样修士,最应该崇拜的是救世主——你是不是很瞧不起像我这样的神?”
房璃:“呃他不是这个意思……”
赦比尸的胸腔一起一伏,厉声道:“就算是这样,一介凡人蝼蚁!”
他大喘气,将剩下半句虚虚道出:“……如何敢质疑神明?”
“……”
不管眼前这个茶摊摊主如何矮小,如何接地气,自始至终,他来自神域。
他曾经也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睥睨天下凡尘,施舍自己的恩惠。
堕神,有多少不甘与心酸。
他尽管可以装作表面坦然,然而无论如何,堕神也是神,那一颗从神域来的骄傲与自尊心,从未有一刻熄灭。
仿佛是嫌局面还不够乱,白监长在这时拿着名册堂堂登场了,一见屋子里的情形顿时有些懵,但是在他嗅出“绝对不能打岔”的氛围之前,那张嘴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口:
“我问了一下,镇西还有一个乞丐窝,那里是镇上所有流浪儿的聚集所,也有可能是凶手的目标之一……”
“来不及了。”喜阳推开算盘,隔着沉默矗立的一盘乱沙回应道,“他已经中招了。”
陈师兄:“只要找到两日之内找到真凶或许就能解开……”
“别异想天开了,”喜阳凉凉地泼水,“要是找凶手那么容易,我们何必要从受害者入手?”
房璃:“陈师……”一时心事满腹差点被惯性带跑,舌头急转弯,“陈,师奥侠,你不是一直都跟着乞丐吗,他有没有遇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陈师兄:“给我点时间,我想一下。”
为了暂时堵住赦比尸的嘴,房璃把自己在坟地的见闻与猜测同所有人说了,包括被刨过的坟还有尸体上共同的血色小洞口。
最后她说:“你们既然修得一双灵目,那这世上便没有看不见的魔气,一定是用某种法器掩饰了起来,我们找不到魔气,却可以找法器。”
通天域不比凡间,灵器法器比比皆是,尽管是在这样一座偏远小镇,找起来也无异于水中捞酪浆。“只要找到凶手,乞丐就有救,”房璃道,“不是还有时间吗?现在不比从前孤力难求,现在我们有这么多人,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轻易放弃。”
尤其是放弃一条性命。
仿佛一双手抚顺了凌乱的线团,场面逐渐安静,赦比尸脸上的红潮褪下去,冷静地走到一旁。人傀站在角落里望着房璃的背影,无机质的瞳孔中闪烁着来自遥远之地的细芒。
所有人中,唯有喜阳不知嗔痴地撑着脸看向掌柜,帷帽垂下,整个人坐成了一柄斜斜的玉,懒懒道:
“给我纳一双吧。”
掌柜抬头:“?”
喜阳指了指掌柜手里的棉鞋。
“我也要,鞋尖上要绣一朵花。”她完全不顾忌旁人答不答应,自顾开始提意见,“边上要镶珍珠,珍珠要东海捞的……”
掌柜忍不住打断:“公主殿下,我只会纳布鞋。”
“赦比尸大人和我们先去镇西的乞丐窝看看。”
房璃一直在指挥,却并不是因为什么威信力,而是这里只有她在说话。
“注意一下可以造成圆形创口的武器,乞丐是在街上众目睽睽之下中招的,白监长再去问问附近有没有看到嫌疑人,一定要仔细盘问时间和地点。”
“普陈少侠继续守着乞丐,真凶的手段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你们就待在客栈不要走。”
“镇子还是有点面积,要查到法器不容易,我们分头行动。”
房璃一一交待好,拉上人傀的衣袖。
“我和徐道长先去一趟乞丐窝。”
包括白监长在内,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镇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因为那里是一个临时据点。
一年四季,只有这个时候,一群无家可归的人聚在一起,共同抵御致命的寒冬。
乞丐窝又名易王庙,虽然叫个庙,但是已经破败不堪,比废墟好看不了多少。
周围简直像个垃圾场,污水冻成了冰碴,滑腻异常,冲天的臭气凝固在空气中,让整座庙宇变成了一尊生人勿近的垃圾怪物。
好在庙挺大,门口挂着一张粗制的草帘,掀开走进去,一股难以置信的混着酸腥的腐气扑面而来,屋内黑蝇成风,嗡天叫的肥亮苍蝇打在脸上,熏的人不知道该捂鼻子还是捂眼睛。
直到徐名晟用灵力涤荡轰走了成灾的苍蝇,场面才稍稍缓解一些。
地上密密排铺着草席,还有许多破碗铁罐,半包臭牛肉扔在角落,到处结了冰霜。有的地方甚至还摆着充当尿壶的敞口碗,所有液体与固状物都已经发酵腐化,生出密密麻麻的蛆虫,流泻一地,无比壮观。
也十分伤眼。
就连房璃那一身辣眼的装扮此刻也显得春风拂面起来,见多识广的赦比尸忍不住狠狠皱眉:“那姓白的监长不是说……”
房璃也皱眉,拿着帕子拼命地捂住口鼻,但不像被钉死在原地犹如木雕的人傀,她一步一步挪进去,开始审慎地观察四周。
毫无人气。
察觉到身后有一束视线,她猛地转身,蹭着步子缓缓过去,掀开草席。
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角落里竟然悄无声息地蹲着一个黑黢黢的孩子,伶仃的身子支着一个面颊凹陷的脑袋,那双眼睛大的出奇,直直地看着房璃,有几分痴傻之意。
这时人傀蓦地抓住房璃的手臂,面无表情道:“……可能是陷阱。”
房璃一只手摁着手帕,腾出另一只手摆了摆。
“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她的声音放柔,棉布鞋踏的如同云雾,无声无息地靠近,生怕惊动这小兽一般的乞孩。
再走近一步,房璃顿住,瑷呔背后的眼神像是掉进了万丈深渊,一下空落落,无归处。
那乞孩的肚腹破了,黏腻的肠子流到地上,被罐罐碗碗挡住,只有一双眼睛死不瞑目,愣愣地看着她。
眼白上趴着一只苍蝇。
房璃钉死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里已经没有办法住人了。”
赦比尸的声音从后追上来,“那娃娃身上有残余的魔气,估计是凶手把魔种用在了他身上,可惜他连个气都没修出来,自然扛不住,爆体而亡。”
“凶手被逼急了。”人傀简明扼要,“他知道有人在找他,说明我们见过他。”
我们见过他。
准备离开易王庙时,房璃瞥见赦比尸像是看见了什么,脚下生根一般,她顺着视线望过去——庙宇正中的香案上有一尊破破烂烂的神像,或许是因为破损,那石像形容猥琐,还缺胳膊少腿。
但是很快,房璃就明白了赦比尸为何盯的这样入迷的原因。
“这是你的庙?”
突如其来的询问,赦比尸一惊,苦涩地点了点头。
房璃俯望着这位神明的头顶,他鼻梁之上如同曜珠一般的眼瞳,此刻却如同蒙尘,锁住了其中千万般情绪。
房璃忽然懂得了他为何会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
堕落的神祇为了这世上的最后一批信徒奔赴而来,却发现这个地方的人连信仰都没有,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神像对于他们来说,还不如能砍能烧的木雕好使。
他们离开了易王庙。
没走多远,便刚好碰上四处闲逛的喜阳。她手里握着两根细长的针状物,半空中不断比划着什么动作,看见房璃,喜阳顿了一下,手中的长针跟着话语活动:“有什么发现吗?”
“殿下。”
房璃看着她手里的长针,头皮一阵麻紧。
喜阳很喜欢房璃的态度,这些人之中,她是为数不多肯认真喊她殿下的人。
房璃指了指长针:“这是你的东西吗?”
“是呀,”喜阳笑嘻嘻,“掌柜不肯给我纳鞋,说他纳的鞋子都是要送出去的,我只好要来这两根神器,自己学了。”
“……”
房璃木然转头,和同样无悲无喜的人傀对视,那一瞬间,耳边有晴天霹雳。
犹如时间倒转,碎片重合。
逆流的溪水冲刷石面,再次回到了踏入客栈的那个下午。
她、陈师兄、白监长走进客栈的时候,掌柜在干什么?
——他放下了纳鞋的针,转头去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