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集体的沉默的杀意,房璃太熟悉了,隔着三条街都能嗅到。
从菁国出来之后的那段逃亡生涯,她曾无数次直面这样的杀机,又无数次死里逃生,跟在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只有她走到了最后。
房璃不知道世人对她的评价是怎样的,如果有,想必不会好到哪去。死了的人功成千古,活着的人一塌糊涂。
书塔里落针可闻。
游走在书架间的士兵宛若幽鬼,无声无息地快速穿梭,忽然空气刺破,数柄大刀反射刺目的光线,毫不犹豫地冲上去,齐齐对准了书架内侧的人!
“何人在此?!”士兵厉声,墙上烛火倾动。
光影摇曳,那人背对着危险的刀锋缓缓转身,穿的衣服着实眼熟,士兵还没来得及想起,就被迫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俊脸。
“……徐大人?”
他们惊愕一刹,纷纷收刀,“得罪了,我等在追人,大人可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因为这一句“东西”,躺在书架底下的房璃无声地撇了下嘴。
她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地面,耳朵分毫不差地吸纳外面的声音。
眼下只能期待狴犴宫的身份好用。也不知这徐道长是什么职位,够不够这些士兵听他的?
这样想着,房璃很快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没有。”
徐名晟答,手上的经书始终打开着,手指自然搭在书角,显然是正沉浸。
他的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火光点映其上,无端生出些凉意,转瞬即逝。
从头到脚都写着一行大字:问完没?打扰我看书了。
士兵心里一滞,不再多嘴,挥手告退。
房璃眼睛一闭,该死的狴犴宫,这身份何止是好用!
等兵甲的声音渐渐远去,徐名晟合上书,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微垂目,眸光落在脚边。
躲起来的时候会屏住呼吸。
徐名晟能够听见潜伏在同光宗外所有刺客杀手的呼吸,却听不见她的。
就好像消失了一样。
……能憋多久?
这个实验没能进行,因为房璃听着兵甲的声音远去,立刻就伸出只手,精准地拍了拍徐名晟的裤腿。
“……”
“徐道长。”下一秒,那张沾了些尘灰的脸挪了出来,与沉默的徐道长一上一下地对视。
叆叇上落了些灰,看不大清楚了,脑后瘫着一整条银链,整个人看上去蠢里蠢气,但房璃好似完全没意识到,坚持不懈地嘚啵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下面有东西,看着像字。”
她没法指,只能用眼神示意,然而徐名晟人高马大,更没法像房璃一样钻进狭窄的书架底下,只能沉默地看着她眼珠子乱动。
房璃在他无言的寂然中恍然大悟。
手脚并用扶着叆叇爬出来,毫无预警地捉住徐名晟的手,没等对方反应,纤细的手指已经落下,在掌心划动。
徐名晟常年用剑,手掌磨出了许多厚茧,房璃的手指在上面如同隔靴搔挠,微微的痒意沿着血管蔓延。
他看着那根灵活移动的十指,半晌道:
“俾河文字。”
“嗯?”房璃装的一手好傻,清澈无比地抬起头,恍然大悟:“这就是俾河字!”
她憨然一笑:“我只听过,会说一点,这字嘛,还是第一次见。”
“……”
俾河,一个已经消失的古国。
古国覆灭以后,这一支血脉散入凡州大地,成为许许多多国家行业的人,也有本源祖宗意识特别强的会令其子孙把俾河语言当作母语,金蟾镇的乞丐是那其中之一。
有传闻说,现存的心法经文多是出自于俾河。许多盗墓而来的古经法,上面的文字与当今流通的大相径庭,口口相传,这些不知道从哪来而来的文字,就叫作俾河文。
如果只是单纯用俾河文在书架刻字倒不足为奇,毕竟拂荒城集天下文,问题是,这用俾河文字写成的内容。
徐名晟掌心一蜷,房璃的手指落了空,也不停留,笑眯眯道:“道长好像对文字研究颇有造诣。”
“不敢,略知一二。”徐名晟道,“我记住了,回去就翻译,多谢普璃姑娘。”
“不谢不谢,”房璃在他的衣襟上挥了两下,轻巧的像只转瞬即逝的蝴蝶,“报答饼君的自我牺牲而已,这天下之大,难得再见面,说明什么?都是缘分。”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徐名晟听她说话就像在听放屁。
“还没请教过道长名讳?”
徐名晟看着她的样子,怀疑倘若自己不说,这女人有可能就真的延用“徐饼”这种蠢到没边的称呼。
稍作思考后,房璃得到了三个简略的字:“徐名晟。”
房璃眨了眨眼,不知道真名假名,但她依旧笑得很圆满:“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我就报名晟君的名号。”
“闲职罢了,帮不上什么忙。”
“开个玩笑。”房璃退后一步,“就不耽误名晟君的公务了,改日再见。”
这动作让徐名晟微微一愣,但转瞬即逝,很快就被新的思绪占据,他望着房璃背手离去的身影,开口道:“姑娘是不是忘了什么?”
房璃扭头,一脸疑惑地指着自己:“我啊?”
徐名晟笑了一下,没给留余地,指了指她的衣袖。
房璃懵懂去摸,眉毛倏地松开,伴随着“呀”的一声,一串圆形镂空玉佩从袖中缓缓扯出。
房璃张大嘴巴。
旋即毕恭毕敬地送上去:“肯定是刚才名晟君救我心切,不小心掉的。”
徐名晟接过,没问是怎么“掉”进衣袖里的,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这是狴犴宫的玉令。”
房璃又“啊呀”一声,低着头悔恨无比:“什么,玉令?幸好大人眼尖!这要是被其他有心人看见,我岂不是要平白多个罪名?罪过罪过!”
她识时务地把“君”改成了“大人”,如果通缉榜按照演技排名,房璃认为自己可以力争一下上游。
徐名晟微微笑着,房璃一边说一边后退,拍了拍脑袋,嘟囔着:“瞧我这记性,还有事要办呢,就不叨扰道长了,改日再聊,改日再聊!”
言罢拔腿就跑。
一路没敢停,径直跑回了莲台底下。讲经已经结束了,但是所有学子静止在原地,神情沉醉,仿佛余韵悠长,回味无穷。
房璃又受伤了,这回受的是文盲挫败之伤,大约持续了两秒。
她缓缓行进在一动不动的人群里,很快锁定了一道身影。
陈师兄沉浸其中,肩上落了只手,他一惊,回头看见罪魁祸首正没心没肺地笑眯眯:“普陈大侠,学完没?该去一趟柏府了。”
“你刚才跑哪去了?”陈师兄回神,所有问题一股脑涌上来,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回答哪个,“还去什么去,昨天不都看过了吗?柏小姐没问题。”
房璃愣愣地看着他,陈师兄被这眼神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摆起脸道:“你又憋哪肚子坏水呢?”
天大的冤枉!房璃却连叫屈也顾不上了,拽住陈师兄的衣袖道:“你真没看到?”
“什么?”一头雾水越发浓郁。
“昨天那个柏小姐,”房璃犹豫,走近一步,压低音量,“她的房间里有巨量的魔气。”
陈师兄像是没听懂。
他疑惑地看着她,蓦地脱口而出:
“不可能!”
后知后觉这样说太武断了,但作为大师兄的自觉,以及对自己修为的自信,让陈师兄继续了这份武断:“若师弟怎的如此确定?没记错的话,你不是肉眼仍未修出灵气,无法视魔吗?”
“你别一口一个若师弟,我现在可不是明若,”房璃纠正,抬指点了点脸上的叆叇,“我有它,灵器可不会出错,你如何能确定,你的眼睛和鼻子没有出错?”
“……”
陈师兄梗着脖子,努力回想昨天的情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是自己看错了。
他正要开口,不曾想房璃未卜先知,立刻后退一步道:“行行行,我不想听你长篇大论,反正那柏小姐留了话口。”
“今天还去啊?不好吧,昨天都说了没问题,而且他们要跟着徐道长见城主,我得看着……”
“你又没被聘用,”房璃无情打击,“徐道长不付你薪水,但是柏夫人付啊,快去快去,我刚在那边物色了一家酒楼,最好今天就把那什么柏小姐给治好,拿钱吃饭去!”
“这话说的……”
话还在嘴里,人已经被推着往前走了。
-
今天柏府领路的换了个人。
比起昨天的小厮,他看上去更加平稳,也更加安静,动作沉稳地不像一个普通家丁。
陈师兄再次示意房璃不要多嘴,后者全然没看见陈师兄抽筋的眼皮,天真好奇地问道:“昨天引路的那位小哥呢?”
家丁不卑不亢,声音拖的细长:“家中祖母急病,回乡探亲了。”
“真好,”房璃赞叹,“贵府真是善解人意。”
“是夫人善解人意。”
一路说,一路走,只领到那围着铁蒺藜茅房一样的地方之后,家丁方才欠身,示意二位往里走。
一回生二回熟,门还没阖上,房璃悠扬脆生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柏小姐,我们来看你啦——”
她推开屏风上的小门,骤然停步,谨慎地挪步绕过桌椅,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到,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小囊袋:“这次没有光了,不过我带了这个。”
她从袋子里抓出一把松子。
屋子里黑的不像话,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也根本用不着看,因为下一秒,陈师兄就听见了熟悉的“喀嚓”声,淡淡的油香弥散开来。
“……”
陈师兄对她的自来熟简直头疼,一面伸手拉住一面道:“吾妹是个山野丫头,不懂得礼数,小姐莫怪。”
房璃压根不理,伸手递出一把松子:“要不要来一点?”
等话都说完了,庶几,黑暗中才传来柏小姐的声音:“母亲叫你们来的?”
“是。”陈师兄答,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张着嘴,某种直觉突兀地戳刺着神经,心跳如擂鼓。
他忽然记起来一个细节。
尘卿他们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着?
陈师兄想转头去看房璃,但屋内黑的就像深渊,他什么都看不到。
……不会吧。
以防万一,陈师兄抓住房璃,发挥了他最擅长的体面,声音听上去冷静无比:
“柏小姐,我们是来为你看病的。”
他一字一句:“听说了小姐得了惧光症,大约是怕哪些光呢?”
床榻上静默片刻,应该是在思考,未几,声音答道:
“阳光,火光,月光……夜明珠的光?没有不怕的,无非这些了。”
柏小姐的嗓音如雾如纱,大概是久躺成病,带着厚重的磨砂质感。房璃察觉陈师兄的掌心已渗出了冷汗,他又问:“发作时有什么具体的症状呢?”
柏小姐道:“眼睛会疼。”
陈师兄的心凉了半截。
“头也疼。”
陈师兄试探道:“具体形容一下?”
这个问题倒把柏小姐难住了,她努力思考,半晌开口:
“就像,就像……就像有虫子在脑袋里钻来钻去,钻到眼睛,眼睛就疼,钻到耳朵,耳朵就疼,停在这里的话。”
虽然看不见,但陈师兄能猜到,柏小姐把手指放在了太阳穴。
“……停在这里,脑袋就疼。”
“原来如此。”
这些问题全部都是昨天问过的。
然而眼前的这位柏小姐仿佛没听过一般,无论从语气,答案,态度,都与昨天的柏小姐大相径庭。
不正常。
房璃轻轻把陈师兄的手拂掉,不慎摸到了他指尖的冷汗。
堂堂元婴期大修,竟然也会心悸。
其实房璃能理解他现在是什么感受。因为,尽管陈师兄意识到不对,但和昨天一样,这个房间在他看来,除了三个活人,什么都没有。
他的灵目,什么都看不到。
一旁的房璃还在喀嚓喀嚓的磕松子,声音搅的他心烦意乱,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小姐要来一把吗?”
房璃忽然插嘴,随意问道。
陈师兄还没来得及发出阻止的声音,黑暗里的柏小姐做了一个谁都看不到的点头动作:“可以。”
房璃走上前,乖巧地摊开手掌。
一只冰凉的手缓缓摸索着触到指尖,然后慢慢前进,轻轻捏抓了一点炒松子。
“够了。”
“我在当铺旁边那家买的,很香。”
“嗯。”
陈师兄:“……”
谁说这里没有魔,他看他简直是见到鬼了。
这下喀嚓喀嚓的动静变成了二重响,房璃干脆拉了把椅子就近坐下,在陈师兄沉默的伫立中聊了会儿家常,然后道:“柏小姐最近有照过镜子吗?”
魔形成的原因很复杂,至今未有一个系统的原理解释,笼统来说源于人心之力。
像镜子这一类具有诱发嫌疑的,是道士们在除魔时首先需要排查的对象。
“没有光,照什么镜子,”柏小姐自嘲般的笑了一下,“你是想问那边的妆奁吧,我这病也不是生来就有的,得病之前,还算个爱美之人。”
“那就好。”
柏小姐疑惑了:“那就好?”
“是的,柏小姐,经过我的观察,你得的不是惧光症。”
陈师兄眼睛一闭,他知道自家师妹又要出言不逊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理由阻拦。
房璃笃定道:“你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