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屋里一度陷入死寂。
直到漫长的呼吸缓缓落地,柏小姐终于发出声音,只不过掩饰不住的颤抖,有点犹豫,又似乎非常害怕:“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你入魔了。”仿佛还嫌不够吓人,房璃又重复一遍,“虽然现在的你看上去很正常,那是因为魔气会吞食记忆,你忘了你入魔时候的样子,不然。”
房璃抬手一指:“那个铁链是怎么回事?”
柏小姐一惊,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脚,顿时,铁制品敲击的清脆声响伶仃飘散。
她有些不敢置信:“你怎么看得到?”
房璃绕过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夫人为何要将你用铁链锁起,门外还上锁?自然是因为小姐你,会在某种特定条件下入魔,等入了魔以后,柏夫人恐生事变,这才将你锁起。”
“这样吗……”柏小姐喃喃,“我还以为,母亲只是不关心我。”
“何出此言?”
“我并非母亲亲生。”
陈师兄猛地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信息量?是他们有必要听的?
房璃投过去一个眼神。
虽然陈师兄看不到,也能感受猜到她这个时候一定是在责备自己大惊小怪。
“夫人很关心你,柏小姐,”房璃很耐心,“否则也不会重金聘请我们来为你除魔。”
柏小姐仿佛中了幻梦,晕晕乎乎的,握着手里仅剩的松子喃喃。
“我真的入了魔?”
“那我,”她大概想起了什么,有些颤抖和犹疑,“可有做什么坏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现在看来,时犹未晚,”房璃道,“因为我们会为小姐除魔。”
陈师兄听不下去了,用力地扯了下她!
他都看不见的东西,怎么除?何来除一说?
柏小姐感激:“那就有劳……”
“在那之前,”房璃跟陈师兄争了好一会儿的衣袖,突兀打断道,“请柏小姐答应我件事。”
“道长请说。”
“我听说你常年深居闺阁,没什么朋友,只有一个联姻对象,你认识他吗?”
“见过几面。”
“跟他熟吗?”
“不熟。”
屋内黑暗如同深水,没有形体,只能听见微微沙哑的柔音。柏小姐坦诚道:“是拂荒城内大经师的长子,姓齐。”
“这位齐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柏小姐道:“我不认识他。”
房璃又问了几个问题,无论怎么问,得到的都是“不认识”“不熟”“不知道”这样的回答。
看来柏府的联姻只是出于利益需求,那这位柏小姐被怀疑装病当借口,也情有可原。
房璃点点头表示了解:“好吧,但我听说二位已经订亲了,有交换什么信物吗?”
细微的摩擦声,庶几,柏小姐从枕头底下摸出什么,金丝红绳底下坠着精巧的金饼,饼上篆刻“平安”二字,字有点拙劣,不过无所谓,另外两人都看不见。
但房璃还是说:“方便借我看看么?”
柏小姐点头,同样,这个动作另外两个人也看不见:“可以。”
“魔气形成并非无缘无故,若没有镜子的缘故,这附在身上的魔,可能是你的,也可能是别人的。”
柏小姐一呆,被这一番从未听过的言论骇的说不出话。
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那那那那该如何是好?”
房璃轻轻将信物从柏小姐手中取下,神秘一笑。
正欲开口,忽然从门外急急传入一道嗓门,即使隔着两层门板,每个字却犹如青天惊雷,在三人耳边轰然炸响:
“大小姐!道长!”
柏墨临直起身。
“巡按监门口有人击鼓鸣冤!家中一儿一女惨遭毒手,现场,现场……”
小厮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发现了大小姐的玉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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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长,监长大人要为我等做主啊!”
红铜色的天花板高悬于顶,梁柱上雕刻青绿獬豸,两侧站满手执廷杖头戴束帽的捕快,桌案上一应镇纸签牌。
厅堂正中,一对跪地夫妇哭的嗓音嘶哑双目肿胀,额头都磕破了,他们的膝前摆着两具小小的尸骸。
令人惊惧的是,那两具幼尸开膛破肚,白生生的肋骨碎断其中,早已气绝身亡。
“我,我乃城西菜贩,靠一亩三分地养家糊口,城主设施面棚,我等主动进献菜蔬,平日更是不曾结下仇怨,怎料到昨夜,昨夜……”
老汉涕泗横流,气血都仿佛要随眼泪喷涌而尽,一双枯手捧着堆碎玉颤颤巍巍,用尽浑身力气,字字泣血,如同巨石砸在地上:
“小女年幼,手无缚力,死前拼力抵抗,也只将顽凶信物砸碎,请监长明察秋毫,还我等升斗小民一个公道啊!”
说完,他身躯巨颤,“哇”的一声,竟是喷出一口淤血,晕倒在地。
这陡生的变故让堂内陷入慌乱,围观者议论纷纷,下属七手八脚把人抬走,监长沉吟,召来主簿掩唇低声问:“人到哪了?”
主簿还没答,就听外头响起:“湘玉夫人到——”
“嗡”的一下,门口潮水般的人群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之力顿时一分为二,未见其人,一双金齿红漆木屐先踏入门槛,清清泠泠一响,敲在耳廓上。
哒。
那是极为普通的一声,既没有灵力威压,也没有境界气场。
但,却比任何一个道士的灵压都有用,场面遽然静了下来。
木屐在一片死寂中轻轻地踩过地面。
柏夫人一袭灰袍,发髻上只有一根古木簪,素面净容,漆眉敛目,靠得近了,闻见淡淡的皂角香——
花湘玉,柏氏钱庄现任掌事,也是目前整个柏府当之无愧的一把手。
柏老爷和大夫人相继薨逝以后,柏府产业一度陷入冰点,湘玉夫人亲自出面与农户协商,扩商铺,修河桥,周旋于船队和官府之间,韧而不硬,徐而不散。
是为人物。
在这个以文为崇的城市,湘玉夫人独占鳌头,声誉,钱财,具显赫有名。
与传闻中雷厉风行的铁腕形象不同,夫人本身,是一个知礼温吞的娇小女子。
她没带随从,独自一人越过森严法杖,然而从她踏进门槛的那一刻起,节奏就已经改变了。她停在那滩淤血旁,从容掀袍。
“草民花湘玉,替病重不孝女前来受问。”
见她跪下,监长也紧张了,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扬声道:“此案人证物证具已到齐,不过我看还需要……”
湘玉夫人伏身:“此镯镶有南海明珠,内侧刻有小字,确为小女之物。”
不啻于冷水溅入油锅,顿时炸起一片喧哗。
监长一噎,凝固在高椅上,脑子都快擦出火花了。
——这是要保,还是不保?
城内一直有传言,说大夫人死后,湘玉夫人与柏府嫡女的关系便水深火热。
可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假的?
那尚未晕倒的老妇听闻此言,目眦欲裂,双眼似含血,恨不能将凶手的亲属身上戳出个洞来,却听湘玉夫人不疾不徐:“……但行凶者,却不是临儿。”
柏小姐全名柏墨临,这般亲昵的称呼一出,周围的疑虑顿时消散,只有老妇忍无可忍,撕心裂肺道:“天道在上,竟有如此颠倒黑白之人——”
湘玉夫人跪地,端着的姿态不曾弱过一毫:“真正的行凶者,是寄身在临儿身上的邪魔。”
此话一出,连老妇也愣住了。
湘玉夫人不给所有人反应时间,再次跪伏在地,单薄的灰袍裹着清瘦的骨骼,青墙红漆之下,生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味道:
“草民恳请监长大人传唤证人上堂,亲口向大人说明!”
监长原本就有心偏袒柏家,这种要求更是不在话下,外头立刻有人喊:“宣证人——”
监长紧绷着坐在高堂,一脑门官司,心乱如麻。
他是从凡间被提拔上来的,苦读还要勤修,坐到这个位置有多不容易,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柏氏虽然是商贾之家,但地位不矮,柏墨临即将联姻的齐氏,更是在整个东南都说得上话。
大经师在拂荒城的影响力,监长怎么会不懂?
只能寄希望于湘玉夫人拿出手的证人,最好给他一个扭转局势的理由。
然而等“证人”上场后,别说监长,就连围观者也忍不住气笑——
竟然是一个连炼气都算不上的普通人。
但见“凡人”一袭粗纱青衣,乌发点缀劣珠宝饰,清凌浸月的五官被一副酸里酸气的琉璃镜压下,银链迤在脑后,真是要多不入流有多不入流。
她泰然自若,大步上前,有模有样跪地行礼,叩声道:“草民普璃,见过监长大人。”
正是房璃。
原本是要陈师兄上的,但那家伙死活不愿意撒谎,没看到就是没看到,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房璃出马。
拂荒城的监长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表情了。
他艰难地撑开眼皮,眼神几乎要把房璃刮透了,上下左右,无论如何。
怎么看,都平平无奇!
这点微弱的灵力和凡人有什么区别,能说服谁?!
监长看向不动如山的湘玉夫人,冷汗直下。
“……就是你说,柏墨临入魔了的,是吧。”监长语气冷淡的看不出内心一片焦土,“证据何在?”
“回监长,柏小姐得惧光症已逾半月,期间身体情况每日愈下,如今只能卧于榻上,是典型的入魔征兆。即便大人不信我说的话,召城中几位大夫查一查柏小姐的身体情况,并不具备行刺的能力。”
“满口胡言!”
老妇气到发抖,强撑着一口气逼问:“谁不知道你柏氏手眼通天,买通几个大夫就想浑水摸鱼,所谓邪魔荒唐不荒唐!你当这拂荒城条条大街上的破金铎都是摆设!所有人的眼睛鼻子都是摆设!城主的结界也都是摆设?!”
破金铎是一种普遍的低阶法器,只有魔气能够催动。
满街破金铎静默无言,满城修士无一人察觉,是什么样的邪魔,独你一人看到?
长了脑子的人都晓得这说辞有多荒唐,但普璃坚持道:“若非如此,柏小姐为何要平白对素不相识的人下手?”
“我儿被开膛破肚!心狠手辣至此,必是暗藏邪法,邪术!”老妇狠狠将头磕在地上,“请监长严查!”
房璃始终不去看老妇:“倘若是邪法,正如方才所言,拂荒城戒备森严,柏小姐患病半年有余,倘若从半年前就开始所谓都邪法,整整半年,为何拂荒城竟无一人察觉?”
“……”
“死者脏器完整,皮肉干涸,是典型的精气吸干之状,若非魔物,谁有这种手段?”
老妇嘴唇苍白,轻轻颤抖。
“查!”
房璃伏地,声声叩击,“若是不查,才要污了无辜人的清白!请监长严查!”
堂上阒寂,落针可闻。
终于,监长缓缓吸了口凉气,不动声色去瞥湘玉夫人的脸色,后者始终不惊不喜,面如静谭。
态度该如何,监长已心中有数。
惊堂木落,一锤定音。
“给你三天,”监长冷淡道,“若是不能证明柏墨临为邪魔寄身,罪同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