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有一村落,桃源人家,袅袅炊烟,正是午膳时分。
而此刻,这种平静的表象被打破,笼罩着一层凄哀阴云。
菜农家一儿一女不过八岁,夫妇俩老来得子,分外疼惜。
院子里有桃树秋千,随处可瞥见平日欢乐温馨的蛛丝马迹,如今一场飞来横祸将这些打成了水中月,支离破碎。
院子里的篱笆瘫倒一大片,泥土上有干涸的血迹和凌乱的痕迹,巡按监来的捕快发现了几枚新鲜的足印,已经派人去柏府里搜查鞋子。
至于搜不搜得到,那就是另一说了。
两个小孩死状惨凄,皆被开膛破肚,脏器流于一地,这个年纪原本饱满的皮肉紧缩成了一张皮,贴在骨头上,眼球突出,瘆人又惨凄。
房璃在厅堂上出过场,公然站在死者对立面,此时不好再在家属面前露脸,于是派了陈师兄乔装去打探消息。片刻以后他从小院出来,两人头也不回往城中走去。
“摸清了鞋印,”陈师兄低沉道,“明日入柏府时,我该如何拿到柏小姐的鞋子?”
“我看那些府内小厮也不对劲,未必对此一无所知,”房璃思考,“可以先试探一下负责蒺藜小院日常起居的下人的态度。”
风起朝阳,飞尘走石,注定是一趟不平之旅。
柏小姐的联姻对象是城中大经师的长子,齐长鹤,人称“齐公子”。
拂荒城的大经师,地位匪浅,齐公子父析子荷,不仅生的一表人才,也喜摆论经会,手下豢养了一批门客,时不时地,再邀请城中各名人文士前来赴宴。
房璃和陈师兄到的时候,论经会已经进行到跳舞这一项了。
是的,齐公子不仅是个仪表堂堂的经师人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论经会自然只是个噱头,走进小花园,入目春色满园,假山流水,粉蝶翩翩,冬日的颓靡一扫而空。
一群“名人文士”醉卧躺倒,半露胸襟,时不时发出洪亮的喝彩。
而在正中央狂舞疯癫的,不是别人,正是举办论经会的主人公,齐公子。
守门的小厮瞧见信物就放他们进去了。见外人来,齐公子也没有停下,反倒舞的更加起劲,一袭松散红袍如风扯花瓣,劲瘦雪白的长臂时隐时现,不得正形,恣意张扬。
陈师兄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别开了视线,只觉得堂堂文人弟子,实在有碍观瞻。
殊不知一转眼,房璃竟然看的津津有味,陈师兄忍了忍,没忍住,往她头上敲了一记。
房璃摸着脑袋,满脸莫名,还有点想翻白眼。
齐公子的舞姿很有水平。
西北之地的民间旋舞,看上去随性,但其实动作连贯,气场强大,与一身红绸锦缎相得益彰,观赏性颇高。别的不说,单是那个抬腿扫腿,没有苦练过是绝对做不到的。
一曲舞毕,齐公子红光满面意犹未尽地停下,脚步不甚稳当的晃着,视线停在房璃这边,唇角勾的像画一般:“今日可真是什么巧都赶上了。”
房璃踮脚探了探头,扬声道:
“我们是替柏墨临柏小姐来的,她生了病不便出门,有些话需要我们转达。”
房璃编起瞎话来真是眼都不眨,对着尘卿也是,在堂上审讯也是,站在这里还是。她食指套着红绳,亮出那方饼一样的平安符,一摇一晃:“齐公子能否赏个脸面?”
齐公子的视线落到那平安符上,停顿了不到一秒,随即转移到了房璃的脸上,狐狸眼一勾,笑得狎昵。
“美人之邀,怎能回拒?”
他将两人请到了厅室内部,香薰缭绕,金丝楠木桌上有一套完整的茶具,瓷质细腻,价格不菲。
更重要的是,茶桌上方还有一套一尺高的机关木雕,热水潺潺,吞云吐雾,茶宠在其中活灵活现。
齐公子不仅为人放荡,生活也如此精细奢靡,真是纨绔的令人安心。
齐公子亲手奉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瞧不出任何谄媚,只看到了闲兴。房璃接过:“公子不问问柏小姐的情况?”
“什么情况,”他面色如常,吹了吹飘在水面上的茶沫,“不是装病吗?”
“柏小姐得了惧光症。”
齐公子一顿,茶水起了涟漪,他笑了一下,模样不甚在意:“哦,是真病啊。”
陈师兄始终观察着反应,见他淡定非常,游刃有余,一时把握不准这位齐公子对柏小姐的态度。
房璃没表现出太多举棋不定,拿出那枚平安符,轻放在桌案上,“柏小姐说,这是齐公子去绵光寺求了三天三夜的平安符。”
齐公子呛了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他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脸涨的发红,一边咳一边摆手,笑道:“这……确实是绵光寺制作的,不过并非什么三天三夜,家中侍从上香时顺便买的而已……送礼嘛,自然三分也要说成十分好听。”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狐狸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促狭,“对不对?”
这话十分的不中听,陈师兄心中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入魔”一事本就不在他的观察范围之内,事到如今,只能由编出这个理由的房璃来主导局面。
房璃“哦”了一声。
“也是也是,不过依我看,柏小姐虽然口中说她不认识你,可若是不认识的人的信物,怎么会放在枕头底下?”
齐公子:“……”
齐公子笑了,笑音从喉咙发出,尾音却转瞬即逝,淡淡道:“柏墨临说不认识我?”
“是的。”
“她把这平安符放枕头底下?”他笑的更灿烂了,一副贱礼被当真心捧的嘲弄模样,很是欠揍。陈师兄的拳头握紧了,房璃又点头:“是的。”
“……”
“我们怀疑柏小姐的惧光症和魔物有关。”
她将那金光闪闪的平安符摁在茶桌上,齐公子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平安符,直到房璃说出“魔物”二字,他才回神,迟疑道:“魔物?”
陈师兄额角的青筋已经控制不住了,因为齐公子看上去简直想笑。
他扶着额头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浑身颤抖,松垮的衣袍宛如狂风中的花,最后他大笑出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
房璃歪了歪头。
“这里可是通天域拂荒城!美人,我果然没看错,你笨的有些可爱了。”
“这城中修者大能众多,灵力结界森严,经法乐曲更是对魔物有天然的压制作用,退一万步讲,倘若真的有魔物。”
他俯身,虽然是笑着的,却掩饰不住言语间的轻视,上挑的狐狸眼觑着房璃,温声细语:
——“还轮不到你来告诉别人。”
道士的修为虽然不能一眼看穿,却有个大概的范围。房璃旁边这位显然在金丹以上,至于房璃本人,无论怎么看,她浑身上下,一丝灵力修行的痕迹都没有。
凡人在通天域也不足为奇。齐公子更加好奇的是,为什么这两个人的组合,看上去更像是这个凡人女子在主导?
房璃也不恼:“齐公子很有信心。”
“不是有信心,哎呀,”齐公子笑累了,单手支着下颌,眸光压在眼皮里,“是根本不可能。”
“我从巡按监过来,那里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那当然,你去问这城里……你从哪过来的?”
巡按监又不是治病的地方。
去那里干什么?
没等他消化突如其来的讯息,房璃趁热打铁:“就是不知道齐公子愿不愿意那拿柏小姐的命赌了。”
齐公子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齐公子可以去打听一下,柏小姐这惧光症得来已久,至少有了半年,半年间见不得任何光,连玉品的荧光都不行,期间身体越来越虚弱,如今连床榻都下不了。”
“即便是这种程度,齐公子也不愿意怀疑,哪怕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柏小姐是被魔物缠上了吗?”
“……”
房璃的态度并不咄咄逼人,堪称舒展温和,像是一条无声的溪流,逐渐掌控了节奏。即便如此,齐公子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房璃俯下身:“你说什么?”
“没什么。”
齐公子低眉思考了一会儿,最终下了某种决定一般,抬眼张口道:
“少时私塾学经,我与柏墨临是同窗。”
齐公子渐渐收了表情,回忆起往事,他的脸上没有多少感慨和追忆,看上去竟有几分冷漠。
“只不过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她是柏府大小姐,因为她总是沉默寡言,同窗之间经常下棋打牌,喝酒赏花,逃课游春,她也一概不参与。”
陈师兄:“……”
房璃没忍住:“其实这些都挺不正经的。”
“是吗?”齐公子有些忧伤,“不过久而久之,我们都发现,她虽不参与这些活动,却不是因为内敛。”
“她只是看不上。”
柏墨临长相文弱,细声细气,相处总是当让则让,从不轻易与人争执。
经堂有氏族身份的要求,私塾却人人可进,不少贵族追求清苦修行,纷纷将自家孩子送入私塾,凡子贵人共处一室,矛盾自然不少。
如果把所有人比作风筝,柏墨临就是飞得最高的那一只,因为太高了,所以在缤纷的风筝之间,她显得格格不入,渺小,又平淡。
那份傲气不似眨眼的刺,润物细无声地化在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就像一段柳枝,柔若无骨,只有亲手掰一掰,才知道有多韧多犟。
“怎么会认不出她是柏府的大小姐呢,”陈师兄终于忍不住了,客客气气询问,“柏小姐的地位想必与齐公子相当,在城中也该人尽皆知才是,为何认不出?”
“私塾不比讲经堂,不允许女子踏足。”
这个回答令人有些意外,陈师兄的表情变得微妙,努力不去看房璃,后者神态自若:“女扮男装?”
“可以这样说,”齐公子道,“柏小姐功底深厚,才华横溢,字词诗画无不精通,别具一格,是我们学堂成绩最好的人。”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
“后来她的身份暴露,被家里人带了回去,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房璃道:“原来如此,身份又是如何暴露的呢?”
齐公子姿态随意,一袭红衣铺于座位之间,单手捏着茶杯眯了眯眼,觉得她问的有点太多了。
碍于和柏墨临的病相关,他还是答道:“因为柏小姐的生母逝世了。”
按照私塾规定,他们这群子弟还有半年肄业的时候,柏府的大夫人忽然病逝,紧接着柏老爷不敌亡妻之痛,不到半年溘然长逝。
柏府能主事的只剩下二夫人,也就是现在的花湘玉。
怪不得柏小姐说她并非亲生,原来生母早在多年前就已经病逝。看柏墨临得病后在柏府的处境,这其中怕是也有不少难以言说的尴尬龃龉。
人心是魔物的最佳容器,最怕的就是没有故事,倘若有,那这魔气的形成便有源可溯。
话就问到这里了,齐公子笑道:“说了这么多,还没请教姑娘名姓?”
“我姓普,单名一个璃。”
陈师兄松了口气,差点以为她又要把那一套凄惨故事搬出来卖弄,却听齐公子继续道:“我府上好久没来璃姑娘这般的美人,难得好风光,璃姑娘能否赏个脸面随我去院中舞乐论经?也好更加。”
他邪魅一笑:“深入了解一下。”
陈师兄:“……”
如果不是不方便,他定要去买十斤皂角,给这登徒子去去油。
房璃的回应更是别出心裁:“好啊。”
她用手肘推了推陈师兄:“少侠要不要也一起来?”
这对话实在要命。
陈师兄硬邦邦地站起来,辞让道:“我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在下先行告退。”
房璃懒得管他,一只手伸向茶杯,随口问道:“齐公子喝酒吗?”
“不喝。”
齐公子淡淡一笑。
“酒量不佳,闹出过笑话,今日府上还有客人在,见谅。”
房璃的茶杯悬在半空,蓦地品出一丝不对。
客人?
一旦开头,不对劲的感觉就停不下来了。房璃的第六感一向异于常人,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清楚那种不祥来源于何方。
直到某一刻,门口响起一串稳健的脚步,那瞬间磁场搅动,没由来的凉气从脊骨窜起,房璃盯着茶杯,余光中,齐公子的口型一开一合,念出了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徐道长!”
噗。
一口茶结结实实呛在了嗓子里。
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齐公子善解人意地递过去一块崭新的帕子,促狭地笑道:“你们也认识徐道长?”
也?
房璃一边擦手,觉得这情节有点眼熟。
她假装喝茶,余光偷偷瞥向门口,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光线,轮廓分明,五官不甚清晰,只有稳如沉玉的声音隐约递来:
“长鹤君。”
他在门外站了多久?
房璃在心里琢磨。
他们是因为柏墨临来拜访齐府,那这位呢,又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