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境至此,房璃只能庆幸陈师兄早早离席,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
没有想到冤家竟如此路窄。
怕什么来什么,越是不想遇到谁,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时候遇到了。
徐名晟一早就看到了厅室里的房璃。
有时候巧合就意味着真相,徐名晟深谙这一点。
她在金蟾镇自称是普陈的义妹,多半和同光宗的案子也脱不开关系。
寒羊说地下城来了两个外人。
如今一看,恐怕就是这两人了。
徐名晟黑沉的余光缓缓擦过,房璃僵硬地挺直着脊背,顽强地喝着手里已经凉了的茶水,仿佛垂死挣扎般,在做最后的努力。
假装没有注意到他。
还在心虚。
这女子不仅来路不明,还分外自信,早上打算偷他的玉令,如今又想装作没事人糊弄过去。
说她聪明,有时却又显得如此……
蠢笨。
“面见城主一事如何了?”齐公子随意寒暄。
徐名晟撩了他一眼。
“还可以,”徐名晟简略道,“城主十分满意贵宗弟子,破格准允他们进入书塔学习。”
拂荒城的中央书塔,是整个城的中心。
藏书卷轶浩繁,有无数已经失传的心经术法,凝聚着古往今来天下心血,这其中藏着多少机缘,可遇不可求,是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
陈师兄的决策果然不错。
能够在众多修士之中单独受城主召见的殊荣,恐怕也只有抱上狴犴宫这条大腿,才能够沾染一二。
按理说,这件事与房璃无关,应该置身事外,但她此刻却定定地看着齐公子,大脑里仿佛有电流涌过。
他刚刚说什么?
……贵宗。
贵宗??
另外两人虚情假意地客气一番,实在没话说了,徐名晟才以公事为由抬步离去。他前脚刚走,后脚房璃就木然回神,复杂地对上了齐公子揶揄的眼神。
她扯开嘴角:“公子莫非……”
“十年前一本稀世古籍在无涯谷出没,我随家父前往探查,路过同光宗,被那宗门里的老东西缠上。”
“勉勉强强吧,当了个门外弟子。”
说这话时,齐公子神色寡淡。
但房璃知道,倘若陈师兄此时还在这,定然要为这番话咬碎牙齿。
宗主秉性清高,餐霞漱瀣,虽常入世却不脱俗,绝无可能是姓齐的口中“被老东西缠上”。
至于个中内情房璃也懒得问。
宗主的规矩就是同光宗的规矩,也就是没什么规矩,门外弟子这回事,也只有同光宗能干得出来。
也正因此,当年她作为菁国太子,渡苦海,见徐轻雪的路上,才能被云游的宗主看上,当了两年的门外弟子,也是她最后的避难之所。
原来不止她一个。
宗主真是……
房璃缓缓地转着手中茶杯,突兀地笑了一下。
……桃李满天下啊。
房璃放下茶杯,“他来干什么?”
“他”的指代很暧昧,但齐公子一下就听懂了,狐狸眼眯出了七分笑,如果手上有扇子,此刻就该摇起来了。
他懒懒道:“找几本书罢了。”
“什么书?”
“普璃姑娘,你想知道的很多。”
房璃听出了这话中暗含的警告意味,并不慌张,笑了一下:“我自然不会白问。”
齐公子来了兴趣:“哦,你要用什么报答?”
“以命相抵,”他语中带笑,暧昧道,“还是以身相许?”
房璃不疾不徐:“我会为柏小姐治病。”
“……”
他恹恹地往后一靠,轻轻吸了口气,扯出一丝笑意:“柏墨临的病关我什么事?”
房璃没动,微笑看着他,一副不打算戳穿的模样。
齐公子被她盯的不舒服,换了几个姿势,茶杯拿起又放下,最终心烦意乱地灌了一口,呵声道:
“我哪知道!”
“家父乃拂荒城第一大经师,也是第一藏书家,仅次于书塔。你别看这府邸大,实际上有一半都是用来装那些黄金屋的,瞧瞧,我堂堂一个长子,都只能住在这种破落小地方,可见那老头子看书看的比人都重要!”
他的语气染上了几分抱怨,房璃环顾了一下这金碧辉煌的“破落小地方”,没吭声。
齐公子顿了顿。
“不过看他去的地方,应该是要找古文字相关的典籍。”
果然是关于俾河文字。
房璃起身:“我知道了,多谢齐公子招待。”
-
踏出齐府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天边的云像块错染的橙紫棉饼一样薄薄贴着。
夕阳倾落,街边的茶馆酒楼已亮了无数夜明珠和彩灯笼,一座书城入夜,竟也有这样绮靡的色彩。
人海交错,陈师兄紧紧跟在房璃身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逢场作戏,那个齐公子虽然看上去为人浪荡,但对柏小姐似乎有种别样的关心……”
“谁问你这个了?”
房璃没停步,只是侧头:“什么?”
“柏小姐真的入魔了。”
“你以为我在说笑?”
陈师兄终于忍无可忍,用力拉住房璃,强迫她止步。
“既然有,我们岂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少侠莫急。”
“出了事怎么办?!”
“我都说了莫急!”
房璃对这位古道热肠的好心人放缓了耐心,深吸口气,问道:“你知道屋子里为什么那么黑吗?”
“寻常的遮蔽物,再严丝合缝,肉眼也有一定的适应,不会完全什么都看不到。”
陈师兄已经能听出她话里的指向,但是他没吭声,只听房璃继续说道:“那个房子里装的,从头到脚,从天花板到角落,全部都是。”
“所以你第一次去就看见了。”怪不得她那么害怕。
“后来我发现那些魔气没有伤害人的意思,就不怕了,想想看,如果真的要伤害柏小姐,还等得到我们来?”
“……”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是,”陈师兄点点头,“所以现在还有一个主要的问题。”
他指着自己:“我为什么看不见魔气了?”
“这谁知道,”房璃继续向前走,身影和嗓音很快弥散在嘈杂中,“或许是大师兄练功不用心,岔气了。”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是我的问题?”
他跟上去,慢慢沉静下来,思考片刻,仿佛笃定了一般,重复道:“怎么可能是我的问题?”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往城外走,房璃衣摆扬起,身边擦过一辆疾驰的马车。
人海相让,一路奔驰,车子缓缓停在同庆楼门口。
掀开帘子,里头走出来的,是拂荒城巡按监监长,苏明道。
他一身幞头红袍,显然是刚处理完公务,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便匆匆赴宴。
同庆楼内不见油烟,熏香缭绕,地上铺着昂贵的氍毹,正中还别开生面摆着一道水法,假山盆栽,晶莹沁凉。堂倌引着苏监长到三楼包间,他兀自整了整衣裳,脸上的笑容随着推门一寸寸绽开:
“来晚了来晚了,见笑!”
在座的都是城内的知名人物,苏监长左右逢源,这样的饭局没少赴。酒过三巡,他的脑袋也热了起来,恰好席间提到一个边陲小镇闹出魔物的笑话,苏监长冷笑一声,扬起声音:
“那种地方,尽是些流民黑户,最适合藏些魔物、搞些什么邪术!”
旁边的人顺着话说:“可不是,这要放在咱们拂荒城,就是连只带魔气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哎,别、别说,”另外一人看向苏监长,“我听说今日巡按监就接到一桩,说是柏氏嫡女入魔,虐杀菜农亲儿——明道,有这一回事吗?”
在座的都是带身份来的,苏监长就是不想回,也得顺着说一两句:“有,不过我看,纯属扯淡!”
“哦,”有人来了兴趣,“何解?”
“那柏墨临是什么身份,有必要专程去虐杀两个菜农的孩子,还留下自己的东西?这案子本不必搞这么复杂,结果,”手背往手心一拍,“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非说柏墨临是入魔了!”
席间大笑。
“敢在我们监长大人面前夸下海口,那是何等英雄人物?”
“嗐,什么英雄人物,就是个无名小卒,我看连筑基都够呛!”苏监长眯着眼仔细回想,“叫什么普,普……”
徐名晟刚跨进包间门槛,苏监长记忆奇迹般复苏:“……普璃!”
徐名晟:“……”
何为阴魂不散。
他原想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但是显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其中一位带头站了起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狴犴宫的徐名晟,徐道长。”
“狴犴宫”三个字如同炸弹,苏监长酒醒了五分,立刻站起来,手里还捏着酒杯,颈间下意识炸出一片冷汗。
在通天域,狴犴宫的等级凌驾于所有机构之上。
名下设有四部八旗,极少人清楚内部具体的架构,只知道它并非由人创建,而是隶属于神域天宫,培养了整个通天域最强的死士群体。
只要拿着狴犴宫的玉令,就算是个普通人,几乎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微服私访,这是狴犴宫八旗及以上级别的人经常做的事。
仔细一想,他冷静了下来。
今天这顿饭请的都是城里有影响的达官贵人,不会无缘无故,这一亮相,才知道是谁的安排。
一个月前就早有风闻,说城里来了狴犴宫的人,原来不是虚传。
苏监长暗自打量。
长相倒是一等一的,只是过于苍白,显出些病态,腰间还挂着个疑似针包的物件。
早听说八旗之内并非所有人都有悍然的境界修为,还有一些虽然修为不济,但精通旁门左道,尤其入世。
对于他们这些拂荒城的人来说,修为根本不是最重要的,反倒是后面的这种角色,才最棘手。
苏监长边想边跟着人群敬酒,不慎对上徐名晟的目光,一瞬间魂都停了,讪笑着握紧了杯子。
盯着他干什么,他可话都没说一句啊!
“虚礼就免了,诸位自便。”徐名晟没带侍从,自如落座,一袭朴实清素的灰蓝袍子,眉眼苍翠,弄的满座华服锦衣不自觉尴尬。
除了长相突出些,倒是瞧不出什么境界。
这位信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腕骨瘦劲,对着众人抬了一抬:
“今天这顿饭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与诸位见个面,来日行事好方便。”
“我初来乍到,有许多不懂的规矩,还要仰仗各位请教。”
言罢,徐名晟淡然一笑,饮尽杯中凉酒。
一席话说的冷汗成河。
空气里的醉意都去了五六分,一时间附和纷纷,唯恐出头。
接下来的时间如坐针毡,酒是不敢再喝了,七八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瞥着徐名晟。好容易结束一场,众人也不敢停留,寒暄一番匆匆离去了。
徐名晟独自夹了几筷子粉蒸肉,只觉得腻味,搁下筷子道:“寒羊。”
没有声音,一道黑影突兀地在背后闪现,“宫主。”
徐名晟比了比筷子,伸向一碗凉了的蜜汁火方,头也不回平声道:“走正门。”
寒羊:“……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有一件事情。”
“讲。”
“昨天同光宗的弟子尘卿从拂荒城中带回两人,属下以为,这两人必定和同光宗有匪浅的联系。”
寒羊小心地看着自家宫主的脸色,见他面色无虞,便大着胆子继续道:
“但是今日回到地下城的,只有一个人。”
被踩中尾巴的蛇。
徐名晟眯了眯眼,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他笃定在齐府时,在场的不应只有普璃一人。他的出现引起了她的警觉,所以像被踩中了尾巴的蛇,应激一般蜷缩,企图将自己藏起来。
但是。
有那么蠢吗?
明知道此举会加深怀疑,她这样做,是真笨,还是另有所图?
“再去点一盘鱼,一碟菜,一盅汤来。”
寒羊粗粗扫了一眼桌上的浓香荤腥,应了一声,却见宫主又像是改了主意,筷子尖顿了顿,道:“打荷。”
-
自从白天接连碰见徐名晟以后,房璃路上都在千方百计地思考对策,连陈师兄的话都没听见。
“……只是我这些年随师父也走过不少地方,怎么从未听说过,拂荒城的地下还有一座城呢?”
陈师兄自言自语,有很多疑惑,只是暂时按下不表。
“唉,还是粗心了,徐道长如今已经离开城主府,想必今晚就会回到地下城,明……呃,我们不能回去,得找个客栈。”
房璃又何尝没有想到。
“少侠。”
“你知道打草惊蛇吗?”她为自家师兄的天真感到些许悲哀,语气平静,“现在做多余的动作,反倒惹人怀疑。”
离开宗门的这两个月,陈师兄已经充分见识到房璃的意志和手段,对于她的话从心理上就多信服了几分,“你的意思是?”
“你在外,”房璃言简意赅,“我回去。”
“……”
乍一听,这是个十分矛盾的安排。
但仔细一想,似乎是眼下唯一能够周旋的法子。
房璃目前的身份是百姓,徐名晟没有理由伤她。作为一个无处归依的落难女子,被修士收留似乎也名正言顺。
虽然漏洞也不小,怪只怪昨天心太急钱包太空,没有三四后行。
问世间愁为何物,一为没钱,二为没有许多钱。
房璃长叹一口气。
地下城没有黑夜,墙上奇异的光石整日不眠不休地散发光热,平衡了过于阴冷的氛围。
房璃是客,没有人管她,就在城中四处闲逛。
她不时钻进狭窄的巷道,沿着风声辨位。虽然搞清楚这座地下城的运作原理对她并无用处,不过房璃向来喜欢花时间做没有用的事情,可以认为是一种爱好。
比如写信,比如泡脚。
这都是没有用的。
房璃一边闲逛,神思放空,慢慢梳理着白天的事情,目前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都并不复杂,只是种种迹象之间,始终有一根若隐若现的弦紧绷着。
好像她还漏掉了什么。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房璃背后一冷,她蓦地回神,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石拱桥上,河道空空荡荡,深的令人心悸。
地下城没有天空。
房璃抬头,一道意料之外的陌生人影缓缓从拱桥另一端出现。
灰色长袍,长发束髻,微微驼背,双目黯淡,病态白的脸阴沉似鬼,走起路来无声无息。
如果不是起伏的胸膛,真要以为是哪只寄居在地下城的孤魂野鬼,被房璃给撞上了。
地下城无风雨,他却执着一柄土黄色的油纸伞,伞上用黑墨画了一只姑获鸟。
房璃视线向下,伞柄上悬挂着一块狴犴宫的玉令。
不是冒牌货。
她的瞳孔微微锁紧。
钻心的刺痛从四肢百骸争相涌出,瞬间吞没了大部分感官,房璃额角渗汗,有些头晕目眩,强行将自己钉在了原地。
面上始终不改颜色。
他慢慢走近。
“姑娘好,”
“野鬼”还挺彬彬有礼,说话间,干燥苍白的嘴唇翻出几抹殷红,“在下是徐大人的手下,小郭,负责看守此城。姑娘是从哪来的?”
负责看守。
那昨天干什么去了?
房璃很想问,但忍住了,因为剧痛,她无法精准控制脸上的表情,只能露出一个自以为的淡然微笑,镇定道:“无涯谷的一户小村人氏。”
小郭颔首,并没有深究的意思,而是转身往桥下走。
房璃也只得跟上。
她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以消减部分玉令带来的影响。尽管如此,那种痛苦仍然似百蚁啃啮,密密麻麻地倾轧在血管中。
小郭第一次与房璃打照面,所以并不知晓,她的步履比往日沉重了许多。
书塔内,房璃看见了徐名晟腰间的玉令,但她没有感受到痛苦,便知那块玉令又是个赝品。
所以当时,她才会大着胆子去偷,赌一把徐名晟对这种量产的假货毫不在意。
只是最后,没有想到他还是和在金蟾镇时一样的小气。
如果徐名晟有手下安排在地下城,那么在他们踏上这座城砖瓦的那一刻,就已经暴露在了猎手的视野里。
房璃的脑子一刻不停地思考。
谁让金蟾镇的人傀徐饼表现的那么纯良无害。
好在,虽然她低估了对手,却没有完全低估。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她跟着小郭漫步在城市迷宫般的巷道之间,一边走,小郭一边说:“……此城是徐大人一个月前寻到的,构造十分精妙,你瞧——”
他状似随意地抬手,墙面上的一块砖被摁下去。
房璃已经痛的麻木,可是在小郭动作的一瞬间,意识中的红线猛地震颤,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裙摆飘动,两只绣花鞋已紧紧闭拢。
而两侧墙底,一排长刺冒出,尖端闪着险恶的光。
距离脚踝仅有毫厘。
倘若她反应稍慢一些,就此时此刻,已经不能动了。
房璃微微眯眸,容色冷峻地盯着小郭的背影,脑中在构想一个完美的杀人现场。
小郭的声音打断了这种构想:“像这样的机关,这座城还有很多。”
“……”
“可惜此地连半点人烟也未留下,无从得知,原住民设计这么多陷阱是为了什么。”
小郭语带遗憾。
话至此,房璃开口:“哪里来的原住民?”
“……”
小郭转头。
少女一袭旧葱色衣裳,面如皎月,琉璃镜片装点眸光,似乎天真,疑惑也不假:“我听说拂荒城建城已逾百年,却从未听说地下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倘若真的有一个城的人住过,再无声无息地消失,这样的手段,怕是连神域天宫也要忌惮吧。”
小郭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绽开嘴角:“姑娘冰雪聪明,说的是。”
“这地方,或许从来就没住过人。”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前一后,小郭状似无意道:
“昨天我看姑娘身边有一位男子同行,今天怎么没见到?”
“同是江湖沦落人,尘卿道长心善,见我二人可怜,便带着过来了,”房璃答得滴水不漏,“都是过客嘛,今日他沦落了屈居人下,明日又飞升了自去寻道,谁说的清呢?”
她很清楚,这些话最后是说给谁听。
两人一问一答,拐个弯,书肆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明日诸位弟子们便要进城学习,估计要几天不能回来了,”小郭温良道,“姑娘好生歇息。”
房璃回眸,小郭执着伞消失在街角,背影好似一道淡墨,来无影,去无踪。
书肆背后连着一片大院子,经过连廊时,房璃眼尾一扫,蓦地瞧见片池塘,顿时兴起,啵嘚啵嘚颠着步子就去了。
不仅有池塘,还有井,或许因为是地下,井水还结着碎冰。
池塘里的水早就死了,飘满了绿藻,房璃顺手拿根杆子拨了拨,没看见鱼。她撇了下嘴。
“塘里没有鱼,晚饭有。”
房璃回头,毫无预警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这人的气息敛的太深太静,脚步声跟鬼魂一样,直到看见,方才嗅到那股雪山一样冷而幽的气场。
房璃露出招牌微笑:“名晟君,别来无恙。”
徐名晟看着她。
看着这个虚伪的一如既往的女子,琉璃镜片的边缘遮挡,她抬着眼,那一滴泪痣完完整整的藏着,不见踪迹。
有点像。
但是又说不出哪里像。
这样的想法让徐名晟觉得无比荒唐,他面色如常的开口,简洁又直接,岔开了脑中奇异的形状:
“姑娘真人不露相,能接柏氏的委托。”
“今日在齐府,也是为此而去的?”
他的来意太明显。
因为毫不遮掩,所以房璃有点点不高兴,但她没表现出来,“名晟君言重,柏夫人焦灼女儿的病情,请了许多能人异士,我不过只是其中一个,又缺钱,所以格外勤快了些。”
房璃初到柏府时确实能够见到许多道士进进出出,她说的都是真相。
她缺钱,所以被尘卿收留进地下城,也是真相。
只是这些真相拼接起来,成了一个巧妙的谎。
三两句,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徐名晟笑了一下,他的皮很薄很白,紧贴着深纵的骨骼,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会堆起细微的弧度,像雪地上的一抹淡痕。
“假如我问调查结果如何,看来普璃姑娘也是不知道的了。”
房璃怯怯点头。
徐名晟走近了一步,房璃毫不犹豫退了一大步,半只脚悬在池塘边缘,冰凉的池水紧贴着绣花鞋底。
仿佛是在宣告,她可以站在这里,也可以摔下去。
徐名晟完全不关心这个女子的安危,却不得不在意狴犴宫的名声。
房璃很了解,所以她知道。
狴犴宫的人,全都是这副德性。